轎車駛入一處高級公寓的地下車庫,燈光冷白,地面光可鑑人,空氣裏只有引擎低微的嗡鳴和輪胎摩擦地面的細微聲響,與外界的嘈雜髒污徹底隔絕。姜安先下車,沒有等韓罪,徑直走向專屬電梯。韓罪拖着身子跟上,每一步都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留下淡淡的、帶着泥污和血漬的腳印,像一串闖入禁地的醜陋印記。
電梯無聲上行,數字跳動。封閉空間裏,血腥味和污濁氣息更加明顯。姜安站在靠裏的位置,微微側身,避開了直接的氣流,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韓罪靠在冰涼的金屬轎廂壁上,半闔着眼,臉色慘白,只有額角傷口滲出的血珠和緊抿的唇透出一絲活氣。
“叮。”
頂層到了。電梯門滑開,是一條極其安靜、鋪着深灰色長絨地毯的走廊,只有盡頭一扇厚重的入戶門。
姜安走過去,指紋解鎖。門無聲開啓,裏面的景象映入眼簾。
與其說是一個家,不如說更像一個高級的、風格冷清的療養套房。極簡的裝修,大片黑、白、灰的色調,線條淨利落。空氣裏有種淡淡的、類似醫院消毒水混合着雪鬆香薰的味道,異常潔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卻因爲玻璃的特殊材質和室內過於明亮均勻的燈光,顯得不那麼真實,更像一幅掛在牆上的昂貴畫作。
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廳一角被巧妙地隔出了一個區域,擺放着一些看起來就很專業的醫療設備——不是那種家用簡易的,而是更接近診所級別的監護儀、輸氧裝置、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無菌作台,罩着透明的防塵罩。所有電線都規整地收納在牆內或地板下的線槽裏,絲毫不亂。
這裏沒有任何生活化的雜物,沒有隨手丟放的書籍,沒有吃了一半的零食,甚至沒有多少屬於“人”的氣息。冰冷,精確,像一個精心打造的展示櫃,而姜安,就是裏面那個最珍貴的、也是最脆弱的展品。
姜安走了進去,在門口脫下沾染了污跡的羊絨外套,隨手扔進一個顯然是專門放待洗衣物的封閉櫃子裏。他換上一雙柔軟淨的室內拖鞋,然後從鞋櫃底層拿出一雙未拆封的一次性拖鞋,扔在韓罪腳邊。
“穿上。”他聲音沒什麼起伏。
韓罪低頭看了看那雙純白的、薄薄的一次性拖鞋,又抬眼掃過纖塵不染的淺色地板和自己污糟不堪的鞋,扯了扯嘴角,沒說什麼,彎腰換上了。
姜安已經走到了客廳中央,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像是第一次帶人進入這個絕對私密的空間,有些不習慣。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韓罪身上,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需要徹底清潔和消毒的物品。
“浴室在那邊。”他指了一個方向,語調依舊平淡,“你能先洗澡嗎?”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語氣裏聽不出是嫌棄還是純粹的客觀陳述:
“很髒。”
韓罪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扇磨砂玻璃門。他沒動,反而抬起沒受傷的那只手,用還算淨的指節蹭了一下嘴角涸的血跡,牽動了額頭的傷口,讓他“嘶”地吸了口涼氣。他看向姜安,黑沉沉的眼睛裏掠過一絲譏誚。
“怎麼,”他開口,聲音因爲虛弱和刻意壓低而顯得有些沙啞含糊,“姜少爺不是向來溫潤爾雅,待人接物溫柔至極嗎?怎麼……這樣對待我這樣一個‘病人’?”
他把“病人”兩個字咬得有點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客廳角落那些冰冷的醫療設備。
“還是說……”韓罪往前挪了半步,盡管腳步虛浮,卻帶着一種近的意味,聲音也壓低了些,像是分享一個秘密,又像是威脅,“姜少爺這副……不耐煩的樣子,不怕我說出去?壞了您完美無瑕的好名聲?”
姜安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他。暖色調的頂光落在他臉上,將他過於清晰的眉眼和沒什麼血色的皮膚照得有些透明。他聽了韓罪的話,臉上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泛起。
他甚至無所謂地轉了身,走向開放式廚房旁邊的內線電話,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
“無所謂。”
他拿起聽筒,按下幾個數字,等待接通的間隙,才仿佛想起什麼似的,側過半張臉,用那平淡無波的聲線,補上了後半句:
“畢竟,比起一個剛從鬥毆現場被撿回來、滿身麻煩的韓家私生子……”
電話接通了,他對着話筒吩咐:“李姨,準備兩人份的晚餐,清淡些,易消化。對,現在送上來。”
吩咐完,他掛斷電話,這才完全轉過身,正面對着韓罪。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韓罪臉上,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擺設,最後那句話的尾音,清晰地回蕩在過於安靜空曠的客廳裏:
“……我的可信度,顯然更高一些。”
這話輕飄飄的,甚至沒有加重語氣,卻像一把裹着絲綢的薄刃,精準地剖開了兩人之間那層虛僞的平衡,露出了底下裸的現實——地位、名聲、話語權的絕對不對等。
韓罪臉上的譏誚慢慢凝固,眼底的暗色翻涌了一瞬,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他沒再說話,只是下頜線繃得更緊了些。
姜安不再看他,走到一個儲物櫃前,打開,裏面整齊碼放着各類醫療用品和常雜物。他取出一卷寬大的保鮮膜,走回來,遞給韓罪。
“浴室裏有淨的毛巾和浴袍。”他示意了一下保鮮膜,“傷口,尤其是額頭上那個,最好用這個包一下,別沾水。雖然縫得粗糙,但感染了更麻煩。”
他的語氣依舊像在交代注意事項,不帶什麼感情。
“別死在這裏。”他最後說了一句,像是在陳述一個最低要求,然後便轉身走向客廳另一側的書房區域,似乎不打算再管他。
韓罪站在原地,手裏捏着那卷冰涼滑膩的保鮮膜,看着姜安消失在書房門後的背影。客廳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以及窗外那片虛假繁榮的夜景。空氣中潔淨到極致的氣息讓他有些窒息,身上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的狼狽和與這裏的格格不入。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污穢不堪的雙手,又抬眼看了看那扇磨砂玻璃門後的氤氳暖光(姜安似乎提前打開了熱水器)。
半晌,他嗤笑了一聲,很低,很輕,帶着濃重的自嘲和一種破罐破摔的漠然。
然後,他拖着腳步,走向浴室。經過那個醫療角時,他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儀器,眼神復雜難辨。
就在他即將推開浴室門時,已經進了書房的姜安,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門沒關,他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依舊是那種平淡的、例行公事般的調子:
“對了,晚飯。你有什麼過敏嗎?”
韓罪的手停在門把上。
過敏?這種細致到近乎瑣碎的、屬於正常人際交往範疇的詢問,從姜安嘴裏問出來,配上此刻的情境,顯得異常古怪和割裂。
他沉默了兩秒,才對着書房的方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沒有。”
然後,他擰開門把,走進了那片溫暖的、水汽開始蒸騰的空間,將自己和外面那個冰冷潔淨的無菌世界,暫時隔離開來。
浴室裏的一切同樣嶄新、整齊、一絲不苟,像是酒店客房。韓罪靠在門上,緩了口氣,然後低頭,開始研究那卷保鮮膜,以及如何處理自己這一身狼狽的傷口。
客廳裏,書房的門依然開着一條縫,裏面沒有開主燈,只有書桌上一盞台燈亮着。姜安坐在燈下,面前攤開着一份文件,卻很久沒有翻動一頁。他的目光落在虛空處,聽着浴室隱約傳來的水聲,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光滑的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