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裏水汽氤氳,溫度攀升,鏡子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霧。韓罪站在花灑下,熱水兜頭澆下,沖刷着皮膚上的血污、泥垢和冷汗,帶來短暫卻尖銳的刺痛,尤其是額角縫合的傷口,即使裹了保鮮膜,邊緣被熱水熏蒸着,依然一跳一跳地疼。熱水流淌過身上新舊交錯的疤痕,那些凹凸不平的觸感,比視覺更清晰地提醒着他過往的每一場“生存戰”。
他洗得很慢,一方面是疼,另一方面,也是一種近乎奢侈的享受。熱水,充沛的、潔淨的、溫度恰好的熱水,對他而言是稀缺品。在韓家那個偏僻的角落,熱水供應時有時無,水溫也極不穩定。像這樣站在穩定水流下,任由暖意浸透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幾乎讓他產生一絲恍惚的鬆懈。
保鮮膜裹得有些笨拙,邊緣在蒸汽下微微翹起。他試圖調整,手指卻不聽使喚,動作牽扯到背後的瘀傷,讓他悶哼一聲。
就在這時,浴室的門被毫無預兆地推開了。
姜安站在門口,沒有完全進來,只是倚着門框。他換了一身淺灰色的家居服,柔軟的棉質面料,襯得他膚色更顯蒼白。蒸騰的水汽涌出,模糊了他沒什麼表情的臉。他的目光平淡地掃過花灑下赤身裸體、渾身溼漉漉還貼着可笑保鮮膜的韓罪,沒有尷尬,沒有回避,像是在看一件需要處理的物品。
“會用嗎?”他開口,聲音穿過水聲,清晰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仿佛只是在詢問一個技術問題。
韓罪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熱水沖刷在背上的感覺都變得有些異樣。他沒有立刻回頭,也沒有遮擋——在姜安那種純粹“觀察”的目光下,任何遮擋似乎都顯得多餘且可笑。他只是抬手關了花灑,浴室裏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滴水聲和兩人輕微的呼吸。
“你什麼?”韓罪的聲音有些發緊,帶着水汽和未褪的沙啞。
“你一直不出來。”姜安走了進來,踩在防滑墊邊緣,沒有完全踏入溼漉漉的區域。他依舊穿着那雙柔軟的室內拖鞋,與溼的環境格格不入。“害怕出什麼事。”他隨口敷衍道,理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配合他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沒有絲毫說服力。
他走近了兩步。兩人身高相仿,此刻距離拉近,對比更加鮮明。熱水洗去了大部分污垢,露出韓罪本來的膚色——比姜安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深了不止一度,是一種粗糙的、帶着長期曬和體力勞動痕跡的小麥色,並不均勻。水珠順着他緊繃的肩背線條滾落,滑過那些深深淺淺的疤痕。有細長的,像是利物劃傷;有圓形的,像是燙傷或煙頭烙印;更多的是大片青紫和邊緣模糊的陳舊瘀痕。這些痕跡遍布在他結實的軀體上,破壞了所謂的“美觀”,卻奇異地賦予這具身體一種野蠻的、歷經磨礪的原始力量感,甚至……一種別樣的、帶着痛楚印記的“美”。
姜安的目光很直接地掃過這些疤痕,沒有停留,也沒有評價,仿佛只是確認某些信息。然後,他的視線落在韓罪額角那歪歪扭扭的保鮮膜上。
“裹得太鬆,邊緣會進水。”他語氣依舊平淡,伸出手,卻不是去碰韓罪,而是指了指洗手台方向,“那裏有醫用膠帶。撕下來,重新裹緊,邊緣用膠帶封住。”
他像是在指揮,給出明確指令,卻沒有絲毫要親自幫忙的意思。
韓罪站在那裏,水珠順着發梢滴落,在鎖骨處積成一小窪。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姜安,看着他臉上那種置身事外的平靜,心底那股被冒犯和窺探的火焰又隱隱竄起,但更多的是冰冷的警惕。姜安進來,絕對不是爲了關心他會不會用保鮮膜。這是試探,是近距離的觀察,是某種……評估。
他沒有動,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姜安。
姜安也不催促,就那麼站着,似乎很有耐心。
短暫的僵持後,韓罪率先移開目光,走向洗手台。他背對着姜安,按照指示,找到膠帶,有些粗暴地扯下額頭上那已經半鬆的保鮮膜,牽扯到傷口,疼得他眉頭緊鎖。然後他笨拙地試圖重新纏繞,動作因爲背部的傷痛而顯得別扭。
姜安就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着鏡子裏韓罪模糊的側影和那些笨拙的動作,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
直到韓罪勉強把保鮮膜重新裹好,用膠帶亂七八糟地粘了幾圈固定住,姜安才似乎“驗收”完畢,淡淡說了一句:“可以了。”
然後,他轉身,毫無留戀地走出了浴室,順手帶上了門。
門關上,隔斷了視線。韓罪對着鏡子裏那個被水汽模糊、額角貼着可笑“裝置”的自己,嗤笑了一聲,分不清是對姜安,還是對自己。他重新打開花灑,這次,直接跨進了旁邊那個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嵌入式按摩浴缸。熱水迅速注滿,他整個人沉進去,只露出裹着保鮮膜的腦袋靠在邊緣。
溫熱的水流包裹住酸痛的肌肉,按摩噴頭激起細密的水泡,沖擊着淤傷,帶來一陣陣酸麻痛楚交織的感覺。韓罪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大少爺……真會享受。”他低聲咕噥了一句,說不清是諷刺還是別的什麼。
他在浴缸裏泡了很久,直到熱水微微變涼,身上的疼痛似乎也緩解了些,才爬起來。擦身體,拿起旁邊疊放整齊的白色浴袍裹上。浴袍質地柔軟厚實,帶着潔淨的皂角香氣,穿在身上異常舒適,卻也異常地……不屬於他。
他推開浴室門走出去,頭發還溼漉漉地滴着水。客廳裏溫暖明亮,空氣中彌漫着食物的香氣。
之前空無一物的餐桌上,此刻擺好了幾碟清淡的菜肴和兩碗熱氣騰騰的粥。簡單,但色澤清爽,一看便知用了心思。飯菜的熱氣在燈光下嫋嫋上升,給這個冰冷潔淨的空間帶來了一絲罕見的、屬於“人”的暖意。
而姜安,坐在餐桌不遠處的單人沙發上,膝蓋上攤着一本硬殼書。他沒有在吃,顯然是在等他。暖黃的閱讀燈光打在他側臉和翻動的書頁上,勾勒出安靜專注的輪廓。這一幕,平和得近乎……溫馨。
韓罪擦頭發的動作頓住了。他站在浴室門口,看着這一幕,看着桌上的飯菜,看着燈下看書等他的姜安,腦子裏忽然冒出個突兀的念頭:
這場景,好像電視裏演的那種……家裏人等着晚歸的人吃飯的情節。
荒謬。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和姜安?家人?等着吃飯?
他甩了甩頭,想把這點不合時宜的聯想甩掉。浴袍的帶子鬆了鬆,他低頭去系,才猛地意識到——他沒衣服穿。
總不能一直穿着浴袍。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因爲泡澡而放鬆了些,但依舊澀:“姜安。”
姜安從書頁上抬起眼,看向他。
“有衣服嗎?”韓罪問得直接。
姜安合上書,放在一旁。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韓罪能感覺到,那平淡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裹着的浴袍上掃過時,似乎有那麼一絲極淡的……不情願?
說實話,姜安確實不想給。這裏的每一件物品,都帶着他個人空間的印記,給韓罪穿,就像允許一件明顯帶着外界污濁氣息的東西,侵入他精心維持的無菌領域。但理智告訴他,不給不行,總不能讓人光着或者一直穿浴袍。
他沒說什麼,起身走向臥室。過了一會兒,他拿着一套全新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走出來,不是家居服,而是簡單的棉質長袖T恤和運動長褲,淺灰色,和他身上那套類似,但顯然是未拆封的新品。
他沒有遞到韓罪手裏,而是走到距離韓罪幾步遠的地方,將衣物放在一張邊櫃淨的台面上。
“自己拿。”他說,然後便不再看韓罪,徑直走回餐桌旁,拉開椅子坐下,拿起了筷子,仿佛剛才那點不情願從未存在過。
韓罪走過去,拿起那套衣服。布料柔軟,標籤都還沒剪。他回到浴室,換上了。
他再次走出來,這次直接走到了餐桌邊,在姜安對面坐下。溼發還在滴水,他隨手用毛巾胡亂擦了幾下。
姜安已經慢條斯理地開始喝粥,動作優雅,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沒有招呼韓罪,也沒有看他,仿佛對面坐着的只是空氣。
韓罪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清淡的炒菜送進嘴裏。味道很好,遠超他平時能吃到的任何東西。他餓極了,也顧不上什麼吃相,大口吃了起來。
一時間,餐廳裏只剩下細微的餐具碰撞聲和咀嚼聲。窗外是永恒的夜景,室內是溫暖的燈光、可口的飯菜,和兩個各懷鬼胎、沉默進食的人。
畫面看似平和,底下卻暗流湍急。
韓罪一邊吃,一邊用餘光打量着對面安靜看書的姜安(不知何時又拿起了書),又掃過這個處處透着精致與距離感的公寓。
姜安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救他?絕不可能。拿他當棋子?或許。看他笑話?很有可能。
但無論如何,這頓熱氣騰騰的晚飯,這個看似“等待”的姿態,這身不合身卻淨柔軟的衣服……都像一層甜美的糖衣,包裹着內裏冰冷堅硬的算計。
韓罪咽下嘴裏的食物,垂下眼,遮住了眸底深處那一絲冰冷的清醒和警惕。
電視裏的情節?那都是演給傻子看的。
而他和姜安,顯然都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