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檸一夜沒睡，台燈的光在書桌上投下慘白的光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把高中三年的東西全攤在地板上，像在拆解一段支離破碎的青春。最上面的是本粉色記本，封面上畫着個歪歪扭扭的籃球，裏面每一頁的角落都畫着小太陽——那是慕斯琰說“你笑起來像小太陽”之後，她養成的習慣。翻到三月十七那頁，字跡被眼淚暈開了一角：“今天慕斯琰幫我講題，他的筆碰了我的筆，手好燙”。最後一頁壓着張泛黃的紙條，是慕斯琰在她錯題本裏夾的，字跡力透紙背：“加油，我們考去同一座城市，江城大學的香樟林很好看”。她指尖撫過“同一座城市”，眼淚滴在紙上，把“香樟林”三個字暈成了模糊的墨團。桌角放着一瓶礦泉水，是昨晚從便利店帶回來的，瓶蓋依舊沒擰開——以前這種時候，慕斯琰總會笑着接過，用指關節敲敲她的額頭說“你這小力氣，得我來”，然後擰開後再把瓶蓋倒過來放在桌上，說“這樣不會髒”。
她把課本、筆記本、錯題本堆成小山，最顯眼的是本藍色錯題本，每頁空白處都有慕斯琰的紅色批注：“這裏坐標系原點錯了，笨丫頭”“輔助線要這樣畫，跟你講過三次了”“計算時別慌，你算錯三次了，罰你下次給我帶橘子汽水”。還有那張全班畢業照，照片裏她站在最角落，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圓圓的臉上帶着拘謹的笑；慕斯琰站在中間，藍色運動服格外耀眼，兩人之間隔着五個同學的距離，可她記得拍照時，他偷偷朝她的方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她找出把小剪刀，先把自己的身影剪下來，邊緣剪得參差不齊；再猶豫着剪慕斯琰的部分，剪刀尖戳到他的笑臉時，手指突然抖了一下——那是他籃球奪冠後，她拍的最清楚的一張笑臉。這時媽媽敲門，聲音帶着擔憂：“蘇檸，慕同學在樓下等了半小時了，說找你有急事，還拿着你昨晚掉的硬幣”。蘇檸把剪刀往桌上一拍，聲音帶着哭腔：“我不見！讓他以後別打來了，就說我不想再見到他”，話剛說完，眼淚就砸在剪刀的刀刃上，折射出冰冷的光。
慕斯琰坐在蘇檸家裏客廳的沙發上，手裏攥着那枚向葵紀念幣，指腹把邊緣磨得發燙。蘇母端來的茶水他一口沒動，瓷杯壁上凝着水珠，像他心裏的冷汗。剛才林母的話還在耳邊回響：“這孩子昨晚回來就不對勁，抱着枕頭哭了半宿，今早起來眼睛腫得像核桃。她翻了一晚上江城大學的招生簡章，嘴裏還念叨着‘同一座城市’，怎麼突然就不願意見你了？”他站起身，走到蘇檸的臥室門口，木質門板透着裏面壓抑的安靜。他抬手想敲門，裏面突然傳來撕紙的聲音——是那種用力撕扯的脆響，像在撕裂某種重要的東西。他的手僵在半空，能想象到她坐在地板上撕那些錯題本的樣子，那些上面有他批注的紙頁，曾是他們最親密的聯結。他站了十分鍾，直到裏面的撕紙聲停了，才慢慢放下手，默默離開。
傍晚時分，蘇檸把所有和慕斯琰相關的東西裝進三個黑色垃圾袋。最沉的一袋是他送的禮物：籃球掛飾是他籃球決賽奪冠後送的，用紅繩系着，說“給你掛書包上，沾沾我的喜氣”；印着香樟樹的書籤是他從文具店淘的，葉脈清晰，說“以後你寫作文就用這個夾着，靈感會像香樟葉一樣多”；還有個藍色暖水袋，是高三冬天她感冒時他借的，後來她一直沒還，他也沒要，暖水袋上還留着她不小心灑的茶漬。她拖着垃圾袋走到小區樓下，把東西一股腦扔進垃圾桶，然後從口袋裏摸出張紙巾，點燃後扔進桶裏。火焰“騰”地竄起來，映着她的臉，忽明忽暗。她看着籃球掛飾在火裏變形，金屬部分融化成小小的銀珠，突然想起慕斯琰送她時的笑容——他舉着掛飾追在她身後，說“別跑啊，給你戴上行不行”。她伸手想撈，指尖剛碰到垃圾桶邊緣就被燙得縮回手，指尖起了個小紅泡，疼得她眼淚直流。眼淚掉進火裏，發出“滋滋”的聲響，像某種心碎的共鳴。
慕斯琰開車繞到蘇檸家小區時，天色剛擦黑。他本來想再等蘇檸一次，哪怕只說一句話，卻在垃圾桶旁看到了那團跳動的火光，還有個熟悉的身影。他猛地踩下刹車，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心髒像被一只手攥緊——他認出那是蘇檸，她穿着昨晚的米白色連衣裙，裙擺沾了點火星，頭發被風吹得凌亂。他推開車門想沖過去，卻看到她把最後一本粉色記本扔進火裏，封面上的籃球圖案瞬間被火焰吞噬。他的腳步頓住了，那本記他見過，她總寶貝地放在書包側袋裏，有次下雨，她把書包抱在懷裏，寧願自己淋着也不讓記溼一點。他重新坐回車裏，發動引擎時，後視鏡裏的火光越來越小，直到被夜色徹底吞沒，只剩下眼角的溼意。車開出去很遠，他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方向盤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蘇檸回到家，站在穿衣鏡前。鏡子裏的女孩微胖，眼睛腫得像核桃，米白色連衣裙上沾着煙灰，領口的小太陽針歪在一邊，狼狽又卑微。她想起高中時男生們私下叫她“蘇圓圓”，每次體育課後，她都要躲在廁所裏等所有人走了再換衣服；想起沈曼琪在走廊裏故意大聲說“你跟斯琰哥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以後要去美國的”；想起KTV門口自己縮着肩膀的樣子，像只受驚的刺蝟。突然，她握緊拳頭，指節泛白。她打開電腦，鼠標指針停在“最快減肥方法”的搜索框上，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臉上，眼神裏滿是決絕。她點開搜索頁，寫下第一條計劃：“戒掉所有甜食，尤其是他喜歡的橘子汽水”，然後把桌面壁紙換成了一張空白的黑色圖片——她要抹掉所有和他相關的痕跡。她要改變，要把“蘇圓圓”的標籤撕下來，要把這個讓她在愛情裏卑微到塵埃裏的人，從記憶裏徹底連拔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