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晚的計劃尚未實施,一份突如其來的傳召,打亂了她所有的步調。
翌清晨,王嬤嬤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着驚疑和些許敬畏的神情,匆匆來到蘇晚晚面前:“王妃,王爺身邊的親衛統領墨影大人來了,王爺召您即刻前往書房。”
書房?蘇晚晚心中微凜。距離上次書房對峙才過去幾,蕭執突然主動召見,所爲何事?是因爲她立規矩引起了注意?還是……他察覺到了什麼?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平靜道:“知道了。容我更衣。”
換上一身稍顯莊重的藕荷色衣裙,發髻簡單綰起,上那支素銀簪子(刺依舊貼身),蘇晚晚隨着等候在院門外的墨影,再次走向肅墨軒。
墨影是個年約三十、面容冷峻、氣息沉凝的漢子,行走間步伐穩健無聲,目光銳利如鷹。他一路無話,只在前沉默帶路,但蘇晚晚能感覺到他偶爾掃過的、帶着審視意味的餘光。
書房內,除了蕭執,還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穿着靛藍色錦袍、蓄着短須、面白微胖的中年男人,神態恭敬中帶着幾分精明,正垂手立在書案一側。書案上,攤開放着幾件器物,有青銅爵,有陶罐,還有一枚玉璧,看起來都頗爲古舊。
蕭執依舊坐在主位,神色淡漠。見蘇晚晚進來,他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轉向那些古器。
“來了。”他語氣平淡,“這位是府裏的管事,姓趙,負責打理一些外面的產業,也經手些古玩。”
趙管事連忙向蘇晚晚躬身行禮:“小人趙全,見過王妃。”
蘇晚晚微微頷首,算是回禮,心中卻更加疑惑。蕭執叫她來,難道是爲了看這些古玩?
“趙全近收了幾件東西,說是前朝舊物,價值不菲。”蕭執指了指書案上的器物,“本王對此道不算精通,想起王妃似乎對器物新舊有些眼力,便叫你來瞧瞧。”
叫她來鑑寶?
蘇晚晚心中念頭飛轉。這絕不可能是臨時起意。蕭執在試探她,更深層次地試探。上次是劍銘,這次是更復雜的古器物。他想看看她的“眼力”到底有多深,她的“知識”從何而來。
也好。這或許是個機會,一個展示價值、爭取更多空間的機會。她需要讓蕭執看到,她不僅僅是“有點撓人爪子”和“眼神好”的囚徒,她還有更實際的用處。
“妾身才疏學淺,只能盡力而爲,若有錯漏,還請王爺和趙管事指正。”蘇晚晚謙遜了一句,緩步走到書案前。
趙管事連忙讓開位置,臉上堆着笑,眼神裏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和不以爲然。一個深閨婦人,還是被王爺厭棄冷落的,能懂什麼古玩?王爺此舉,怕不是故意爲難,或者另有深意?
蘇晚晚沒有理會趙管事的目光,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那幾件器物吸引。
她首先拿起那件青銅爵。爵是三足,器身有簡單的獸面紋,表面覆蓋着厚厚的、不均勻的綠色銅鏽。入手沉甸甸的。
她沒有立刻說話,而是仔細端詳。器型倒是符合她記憶中某個商周時期爵的基本特征。但問題出在鏽色和細節上。
她用手指甲在幾處鏽蝕較輕的邊緣,輕輕刮了刮(動作很小心)。刮下的粉末顏色暗綠帶黑。她又將爵口湊近鼻端,細細嗅聞。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銅腥,但似乎……還夾雜着一絲極淡的、類似醋酸或別的什麼酸性物質的氣息?
“趙管事,這爵,說是出自何地?”蘇晚晚抬頭問道。
“回王妃,說是洛河古河道附近出土的,賣家說是前朝貴族墓中之物。”趙管事回答。
蘇晚晚點點頭,放下青銅爵,又拿起那枚玉璧。玉璧是青白玉質,直徑約一掌,雕刻着雲紋,沁色自然,有深淺不一的黃褐色斑紋浸入玉質內部,表面光滑溫潤。
她對着光看了看玉質的通透度和紋理,又用手指感受了一下沁色處的質感。這次,她眉頭微微蹙起。
最後,她看向那個陶罐。陶罐是灰陶,器型古樸,腹部有簡單的繩紋,罐口有殘缺,表面覆蓋着厚厚的泥土和鈣化結痂,看起來年代最爲久遠。
她沒有去碰陶罐,只是繞着書案,從不同角度觀察罐身的土鏽結痂狀態和殘缺處的斷面。
書房內一片寂靜,只有她輕微移動的腳步聲和偶爾拿起放下器物的輕響。蕭執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點着扶手,目光深沉地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趙管事則屏息凝神,臉上那點輕視早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越來越濃的緊張。
約莫一盞茶功夫後,蘇晚晚退後一步,面向蕭執,開口道:“王爺,妾身看完了。”
“如何?”蕭執問。
蘇晚晚指向那青銅爵:“此爵,器型仿古尚可,但鏽色有疑。真正的千年銅鏽,層次豐富,附着牢固,刮下的粉末顏色過渡自然。而這件的鏽,表層浮脆,底層與銅體結合處有‘水鏽’嫌疑——即用酸液加速腐蝕做舊而成。且器身某些轉折處的紋路過於清晰銳利,不似常年埋藏磨損。妾身推斷,此乃近幾十年內的高仿品,刻意做舊,價值……十不存一。”
趙管事臉色“唰”地白了,額角見汗。
蘇晚晚又指向玉璧:“這枚玉璧,玉質尚可,雕工也算精細。但問題在沁色。真正的古玉土沁,是由外向內、由深到淺自然滲入,沁色邊緣有過渡,且與玉質結合處有‘暈散’感。此璧的沁色,尤其是這幾塊明顯的黃斑,邊緣過於齊整,像是用某種染料或加熱方法‘煮’上去的,浮於表面,未能真正沁入肌理。且部分沁域的玉質光澤與未沁處有細微差異。故,此璧亦爲贗品,做沁手法算得上高明,但瞞不過細察。”
趙管事已經開始發抖了,求助般地看向蕭執,卻見王爺面無表情,眼神冰冷。
最後,蘇晚晚指向那個看似最不起眼的陶罐:“至於這個陶罐……妾身反而覺得,它可能是這三件中,唯一一件真古物。”
“哦?”蕭執眉梢微挑。
趙管事也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個灰撲撲、髒兮兮的破罐子。
“陶罐器型、紋紋符合早期陶器特征。關鍵在於其表面的土鏽和鈣化結痂。”蘇晚晚解釋道,“這種厚重的、分層明顯的鈣化結痂,需要極長時間在特定土壤環境中才能形成,人工極難模仿。罐口殘缺處的斷面,陶質氧化程度內外一致,且斷茬自然,無新碴。罐身一些細微的磨損痕跡,也與埋藏環境可能造成的摩擦吻合。雖然殘破,但作爲研究古制的標本,有一定價值。當然,具體年代和出處,還需更專業的人士判定。”
她一番話說得不疾不徐,條理清晰,證據明確,直指要害。
書房內落針可聞。
趙管事已經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王爺恕罪!王爺恕罪!小人……小人也是一時不察,被那奸商蒙蔽!小人願意承擔全部損失,請王爺開恩!”
蕭執沒看他,只是看着蘇晚晚,眼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緒。驚訝?探究?還是……別的什麼?
“你如何懂得這些?”他問,聲音聽不出喜怒,“連宮中一些老供奉,也未必能如你這般,說得如此……確鑿。”
蘇晚晚早已準備好說辭:“家母生前好古,收藏了一些殘破古物和圖冊,妾身年幼時常伴左右,聽母親講解一些皮毛。後來母親去世,那些東西大多散佚,但些許印象還在。加之……妾身對痕跡、新舊之別,或許天生敏感些。”依舊是推給早逝的母親和“天生敏感”。
蕭執沉默片刻,忽然對跪在地上的趙管事冷聲道:“滾出去。自己去領罰,所有損失,從你薪俸和以往貪墨中加倍扣除。再有下次,你知道後果。”
趙管事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出去了,臨走前偷偷看了蘇晚晚一眼,那眼神復雜至極。
書房裏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蕭執站起身,走到那幾件器物前,拿起那個灰陶罐,看了看,又放下。
“你倒是讓本王……一再意外。”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蘇晚晚身上,比之前少了幾分冰冷,多了幾分深沉的考量,“看來,將你拘在院子裏,倒是埋沒了。”
蘇晚晚心中一動,垂眸道:“妾身不敢。能得一方清淨,已是王爺恩典。”
“恩典?”蕭執輕哼一聲,“怕是你心裏在罵本王吧。”
蘇晚晚不答。
蕭執也不在意,踱步回到書案後,沉吟片刻,道:“王府名下,還有一些產業涉及古玩典當,時常收到些真假難辨的東西。既然你有此眼力,以後若有拿不準的,便讓人送到你院子,由你初鑑。鑑對了,有賞;鑑錯了……”他頓了頓,“後果自負。”
這是……給了她一項差事?雖然依舊沒解除禁足,但卻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讓她能接觸到外界信息(哪怕是經過篩選的器物),也有了展現價值、獲取“賞錢”的渠道。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態度的微妙轉變。從純粹的囚禁觀察,到開始“使用”她。
“妾身……領命。”蘇晚晚應下。這比她預想的“意外”引關注,效果更好,也更安全。
“另外,”蕭執又道,目光掃過她的臉龐,“昨廚房報上來,說你院子要的蜜羅果和紫甘藍沒了庫存,換成了別的。可還合口味?”
來了!他果然注意到了廚房那邊的動靜!
蘇晚晚心頭警醒,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平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勞王爺掛心,不過是些吃食,有無皆可。只是前幾那紫甘藍拌得爽口,多問了一句,不想廚房如此爲難,倒是妾身的不是了。”
她以退爲進,點出廚房的“爲難”,卻不提湯水異常。
蕭執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追問食物,只是道:“下去吧。需要什麼工具或書籍,可列個單子給王嬤嬤。”
“謝王爺。”蘇晚晚行禮告退。
走出肅墨軒,陽光正好,她卻覺得背心有些涼。蕭執的召見,看似給了她機會,實則將她拉入了一個更復雜的旋渦。鑑寶的差事是雙刃劍,做好了或許能改善處境,做錯了或卷入某些是非,可能就是滅頂之災。
還有他最後關於食物的問話……是隨口一提,還是意有所指?
她抬頭看了看高牆分割出的四方天空,輕輕吐出一口氣。
不管怎樣,路,總算是在囚籠中,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接下來,該好好想想,怎麼利用這“鑑寶”的差事,以及……如何應對那碗可能永遠送不到蕭執面前、卻始終懸在她頭頂的“毒湯”了。
或許,下次送來的“待鑑古玩”裏,可以夾帶點她需要的“私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