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閣內的死寂,持續了足有數息之久。
空氣仿佛凝固,針落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着在那相擁(更確切地說,是被攬住)的兩人身上——蕭執身姿挺拔如鬆,面色冷峻,一只手臂牢牢地圈着蘇晚晚的肩膀;而蘇晚晚半靠在他前,宮裝繁復的裙裾因方才的拉扯略顯凌亂,她微微垂着頭,露出的半邊側臉在宮燈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但姿態並不見慌亂,反而有種奇異的鎮定。
御座之上,皇帝眼中訝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玩味的笑意。太後微微蹙眉,但很快舒展,目光在蘇晚晚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皇後則保持着完美的端莊,只是袖中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那位闖禍的郡王世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請罪,語無倫次。
“罷了。”皇帝終於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世子酒醉失儀,驚擾宴席,着即送回府中,閉門思過三月。鎮北王護妻心切,情有可原,何罪之有?”他頓了頓,看向蕭執,“只是愛卿這性子,未免過於剛烈了些,在朕面前也如此。”
這話似責備,又似調侃,更似一種默許。
蕭執這才緩緩鬆開了攬着蘇晚晚的手,但身體依舊側擋在她前方半步,拱手道:“臣魯莽,請皇上恕罪。”姿態恭敬,語氣卻無多少波瀾。
蘇晚晚得以脫身,立刻後退半步,重新整理儀容,向着御座深深一福:“臣妾御前失儀,請皇上、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降罪。”聲音清晰平穩,仿佛剛才的驚險和親密從未發生。
“罷了,都起來吧。”太後溫聲道,“受了驚嚇,好生安撫。宴席也差不多了,都散了吧。”
一場風波,就此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回府的馬車上,氣氛比來時更加凝滯。
蘇晚晚端坐在蕭執對面,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比平更甚的冰冷氣息。她垂着眼眸,心中念頭急轉。蕭執今之舉,絕不僅僅是“情急”。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用更不着痕跡的方式擋開金杯,但他選擇了最直接、最具有沖擊性和宣示性的方式——當衆攬她入懷。
他在警告誰?那個看似醉酒的世子?還是世子背後可能指使的人?亦或是……在向皇帝和所有人宣告,鎮北王府內部,尤其是這位新王妃,不容他人輕易試探甚至傷害?
他的維護,與其說是對她這個人,不如說是對他自己權威和領地的一種捍衛。她,蘇晚晚,如今是他名義上的王妃,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的“所有物”和“臉面”。打她的臉,就是打他鎮北王的臉。
這個認知,讓她心頭既有一絲荒謬的安全感,又有更深的寒意。被他劃入“保護圈”固然暫時安全,但也意味着她被更緊密地綁在了他這艘隨時可能傾覆的、充滿暗礁的船上。
“今之事,你怎麼看?”蕭執忽然開口,聲音在密閉的車廂裏響起,帶着一絲夜色的涼意。
蘇晚晚抬眼,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世子醉酒失儀,王爺護持及時,幸未釀成大禍。”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蕭執盯着她,似乎在判斷她話中的真意,片刻後,扯了扯嘴角:“只是醉酒失儀?”
蘇晚晚默然。她當然不信。時機太巧,目標太明確。但那世子是真醉還是假醉?是受人指使還是自作主張?背後是否牽扯到朝堂勢力對鎮北王府的試探?這些都不是她能、也不是她該置喙的。
“妾身愚鈍,看不透其中關竅。”她選擇裝傻。
蕭執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回答,也沒再追問,只是淡淡道:“回府後,安分待在院子裏。近,少出門。”
“是。”蘇晚晚應下。不用他說,她也會這麼做。宮宴上的驚魂一幕,足以讓她警醒。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宮宴次,關於鎮北王當衆攬護新王妃的消息,便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了茶樓酒肆最熱門的談資。
“聽說了嗎?鎮北王爲了新王妃,在宮宴上直接跟人動手了!”
“什麼動手?是那醉酒的世子差點砸到王妃,王爺情急之下護住了!”
“嘖嘖,不是說王爺‘克妻’嗎?我看這第七位,怕是入了王爺的眼了!”
“難說哦,說不定是王爺不想再背‘克妻’的名聲,做做樣子呢?”
“做樣子能做到在御前摟抱?我看啊,這位蘇王妃,怕是真的不簡單……”
流言迅速發酵,很快衍生出各種版本。有說鎮北王與新王妃鶼鰈情深的,有說王妃手段高明籠絡了王爺的心的,但更多的、更隱晦也更有市場的流言,卻開始重新指向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詞——“克妻”。
“你們想想,王爺前六位王妃是怎麼沒的?這位蘇王妃,進門這才多久?先是差點被刺客了,接着家宴上又是撞人又是昏厥,昨兒宮宴上更是差點被金杯砸破相!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件不是要命的?”
“嘶——你這麼一說……還真是邪門!這位王妃,命也太硬了吧?這樣都沒事?”
“命硬?我看是煞氣重!說不定啊,就是她命裏克夫克己,才招來這麼多禍事!王爺護着她,說不定也被她連累了!”
“對對對!‘克妻’之名,怕是要變成‘招禍’了!誰沾誰倒黴!”
這些流言,如同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地滲入王府,也傳到了靜思院。
小杏出去領東西,回來時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青黛的臉色也很不好看。
“王妃,外面……外面那些人說得可難聽了!”小杏哽咽道,“說什麼您是掃把星,專門招災惹禍,還說王爺護着您,遲早要……”
“住口!”青黛厲聲喝止小杏,“胡說什麼!這些話也是你能學給王妃聽的?”
蘇晚晚正在看書,聞言抬起頭,臉上並無怒色,反而帶着一絲了然和嘲諷。
果然來了。當衆維護帶來的不全是好處,更有反噬。那些隱藏在暗處、忌憚蕭執又敵視她的人,不敢明着對抗蕭執的權威,便換了一種更陰毒的方式——用流言人,用“克妻”“招禍”這種玄之又玄、卻又深入人心的話柄來攻擊她,離間她與蕭執(哪怕他們本無情分),也敗壞她的名聲,讓她在王府、在京城的立足之地更加艱難。
這一招,比直接的刺和下毒更難防範,也更誅心。
“不必在意。”蘇晚晚放下書卷,聲音平靜,“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堵不住。清者自清。”
“可是王妃,這些謠言傳得厲害,萬一……萬一王爺聽了……”小杏擔憂道。
蘇晚晚眸光微閃。蕭執會信嗎?那個理智到近乎冷酷的男人,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或許不信,但這些流言必然會傳入他耳中,也會影響王府內外的看法,甚至可能影響到皇帝、太後對她的觀感。
這是一種心理戰,目的就是讓她孤立,讓她在壓力下崩潰或犯錯。
“王爺自有判斷。”蘇晚晚淡淡道,“我們只需做好自己的事。青黛,這兩,多留意府中下人的動向,尤其是那些與錦瑟院或其他院子往來密切的。小杏,你少出去,需要什麼,讓王嬤嬤去辦。”
“是。”兩人應下。
然而,流言的威力遠超蘇晚晚的預估。它不僅在外界發酵,也開始在王府內部,尤其是那些本就對她心存芥蒂或畏懼的下人中悄然滋長。
靜思院的常用度雖未削減,但送東西來的仆役眼神躲閃,交接時匆匆忙忙,仿佛多待一刻就會沾上晦氣。偶爾需要去別的院子辦事,也能感覺到那種隱形的排斥和疏離。
連王嬤嬤這幾都越發沉默,做事更加一板一眼,不敢有絲毫逾越,但蘇晚晚能感覺到她內心的不安。
這午後,蘇晚晚正在院中透氣,忽然聽到牆角兩個負責灑掃的粗使丫鬟壓低聲音的議論:
“……你說,咱們在這院裏伺候,會不會也沾上……”
“噓!小聲點!別被聽見!不過……我娘昨兒托人帶話,讓我想辦法調出去呢,說這裏……不吉利。”
“唉,誰不想啊,可王嬤嬤看得緊……”
聲音雖低,卻清晰地傳入耳中。蘇晚晚面無表情,轉身回了屋。
孤立,恐懼,排斥……這就是流言想要達到的效果嗎?
她走到書桌前,鋪開紙,拿起炭筆,卻久久沒有落下。
不能任由流言發酵。必須做點什麼,扭轉這種被動的局面。直接反駁或澄清是無用的,只會越描越黑。需要一件更具體、更有沖擊力的事情,來轉移焦點,或者……證明些什麼。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書桌一角,那裏放着幾本從藏書樓借來的、關於前朝舊事和王府記載的雜書。
或許……可以從源上查起?
那六位前王妃的真正死因,一直是籠罩在鎮北王府上空的謎團,也是“克妻”之名的源頭。如果她能查明真相,哪怕只是揭開冰山一角,是否能打破這個詛咒般的傳言?至少,能讓那些躲在暗處散播謠言的人,有所顧忌?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瘋長。
危險,但值得一試。
她放下炭筆,走到窗邊,望向王府深處那些沉默的建築。
夜色漸濃,仿佛有更深的黑暗,在其中涌動。
“克妻”之名卷土重來,是危機,或許……也是她主動揭開這王府重重迷霧的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