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前。
沈宴知踏上石階,步履停住,未再踏入其中。
他垂眸,將懷中人緩緩放下,動作極穩,未曾觸到她身上任何一處傷口。
花嫵足尖落地,身子仍有些虛軟,下意識扶住門框。
肩上鶴氅滑落些許,露出半截白皙脖頸,其上一道紅痕刺目。
沈宴知移開目光,後退半步。
“進去吧。”他聲音恢復了慣常的疏離,“府醫片刻便到。”
頓了頓,又道:“今之事,趙氏不會再提。你安心養傷,不必憂心。”
花嫵攏緊鶴氅,抬眸看他。
燈火闌珊處,男子一身玄青直裰已半溼,緊貼勁瘦腰身。
發梢滴水,沿着鋒利下頜滑落,沒入衣領。
他眉目間仍凝着霜雪般的冷意,可方才那一抱的餘溫,似乎還殘留在肩頭。
她福身行禮,聲音輕柔:“謝兄長庇護。”
沈宴知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步入雨中。
蕊兒忙上前攙扶:“姑娘,快進去吧。”
花嫵倚着門框,目送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良久,輕輕撫了撫肩上鶴氅細膩的織錦紋路。
唇角極淡地勾了勾,又迅速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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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東廂房內藥香彌漫。
府醫診脈後開了外敷內服的方子,再三叮囑不可沾水,不可勞累。
蕊兒紅着眼眶替花嫵更衣上藥,見那兩道鞭痕紅腫隆起,皮開肉綻,眼淚又掉下來:“三夫人下手太狠了,姑娘何曾受過這等罪!”
花嫵趴在貴妃榻上,背脊一片冰涼藥膏,刺痛中帶着麻癢。
她閉目養神,聲音平靜:“一點皮肉傷罷了,死不了人。”
“可若留疤……”
“留疤更好。”花嫵睜開眼,眸中光影幽微。
蕊兒愣住:“啊?”
花嫵卻不再答,她側首望向窗外。
夜雨未歇,敲打窗櫺聲聲脆響。
廊下那盞琉璃燈在風中搖曳,投在茜紗窗上的光影明明滅滅,如她此刻心緒。
今這步險棋,終究是走對了。
沈宴知那般冷情之人,肯爲她出手,固然是因牽扯王氏病情,可那件鶴氅,那穩妥一抱……
已遠超她預期。
“蕊兒,”她忽然輕聲開口,“將那鶴氅好生收着,明漿洗淨。”
“姑娘要送還回去?”
“是啊。”花嫵唇邊漾開極淡笑意,“過幾,我傷好後親自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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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沈宴知走了幾步,忽又停住:“明你去庫房,取那支百年老參,送去東廂。”
蒼竹又是一愣。
百年老參是御賜之物,統共只得兩支。
一支去年老夫人壽辰時用了,另一支一直收在庫房最裏層。
“便說,”沈宴知頓了頓,夜光落在他側臉,照出幾分難得的遲疑,“便說母親賞的,給她補身子。”
“奴才明白。”
沈宴知不再多言,徑直往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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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卯正,雨雖歇了,天色仍灰蒙蒙的,檐角滴滴答答墜着殘雨。
東廂房內藥氣氤氳,混着極淡的血腥氣。
花嫵半倚在貴妃榻上,身上只鬆鬆裹了件月白素綾寢衣,長發未綰,流水般瀉在枕畔。
背上的傷敷了厚厚一層碧玉膏,涼意滲入肌理,緩解了辣的疼。
蕊兒端着一碗熬得濃黑的湯藥進來,見她醒了,忙將藥碗擱在榻邊小幾上,又取過兩個軟枕小心墊在她身後。
“姑娘,該喝藥了。”
花嫵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藥汁極苦,她眉頭都未皺一下,只慢慢咽了。
正此時,門外傳來輕叩聲。
“二娘子可醒了?奴才蒼竹,奉公子之命前來。”
蕊兒看了眼花嫵,見她微微頷首,才去開了門。
蒼竹立在門外,手中捧着一只尺餘長的紫檀木匣。
他見花嫵欲起身,忙躬身道:“二娘子有傷在身,不必拘禮。公子吩咐,將此物送來給娘子補養身子。”
說着,雙手將木匣奉上。
蕊兒接過,入手沉甸甸的。
打開一看,裏頭襯着明黃軟緞,臥着一支人參,旁邊還擱着一只青瓷小罐。
“這是御賜的雪參養榮膏,”蒼竹解釋道,“外敷可生肌祛疤,內服能補氣養血。公子特意囑咐,請二娘子安心養傷,缺什麼短什麼,只管遣人去北苑說一聲。”
花嫵目光在那支老參上停留一瞬,臉上已漾開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不安:“如此貴重之物,妾如何敢受?兄長厚愛,妾心領了,還請蒼侍衛帶回去吧。”
蒼竹卻道:“二娘子莫要推辭。公子說,這支參原是去年御賜,庫裏存着也是存着,不如用在要緊處。二娘子爲照料主母病情受傷,理當好生將養。若推拒,反倒讓公子心下難安。”
話說至此,花嫵便不再堅持,只柔聲道:“既如此,煩請蒼侍衛代妾謝過兄長。待妾傷愈,再親自去給兄長道謝。”
蒼竹應了,又叮囑幾句“仔細靜養,勿要勞神”,方才退去。
人一走,蕊兒便捧着那支參細看,嘖嘖嘆道:“姑娘,這支參怕是有百多年了,市面上萬金難求呢。大公子對您倒是上心。”
花嫵想起昨雨中那一抱,男子臂膀堅實,懷抱卻極穩,未曾碰觸她傷處分毫。
“收起來吧。”她淡淡道,“這樣好的東西,尋常虛症用不着,仔細收着,後或有大用。”
正說着,忽見院門外人影一閃,是個面生的小丫鬟,探頭探腦往裏頭張望。
蕊兒眼尖,立刻喝道:“誰在那兒鬼鬼祟祟的?”
那小丫鬟嚇了一跳,縮着脖子進來,手裏捧着一只食盒,戰戰兢兢道:“奴婢、奴婢是三夫人院裏的春杏。三夫人讓送些點心過來,說給二娘子賠罪。”
花嫵神色未變,只柔聲道:“放下吧,替我謝過三娘。”
春杏如蒙大赦,放下食盒便匆匆跑了。
“黃鼠狼給雞拜年。”蕊兒撇撇嘴,“姑娘,可要扔了?”
“扔了做什麼?”花嫵打開盒蓋,看着那精致的糕點,“既然是三娘心意,自然要好生收着。只是我如今忌口,吃不得這些甜膩之物,先放着罷。”
蕊兒雖憤憤不平,也聽話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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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過了七八,花嫵背上的鞭傷結了深紅痂痕,漸漸收口。
她每只在院中緩步,或倚窗看書,偶爾擬幾張調理氣血的食方,讓蕊兒送去廚房照着做。
府中風平浪靜,也如沈宴知承諾的那樣,未傳出瘋言瘋語。
趙氏自那後便稱病不出,中饋瑣事暫由王嬤嬤協理。
王氏仍在寺中未歸,偌大沈府,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沉寂。
這午後,秋陽暖融。
花嫵換了一身藕荷色織錦襦裙,她對着菱花鏡細細端詳,鏡中人面色仍有些蒼白,卻因薄施脂粉,透出些海棠初綻的嬌豔。
“姑娘今氣色真好。”蕊兒在一旁笑道,“這身衣裳也襯您。”
“走吧。”她起身,從架子上取下那件墨色鶴氅,仔細疊好,捧在手中,“該去還給兄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