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壞了便壞了,”他終是上前一步,“明讓人買一盞便是。”
花嫵搖頭,眼淚掉得更凶:“不一樣的,這是兄長第一次送妾的東西……妾嫁入沈家後,又逢變故,從未有人這般待妾。這盞燈於妾而言,比性命更重。”
沈宴知自幼見慣人心算計,聽慣阿諛奉承。
這般直白赤誠的話語,於他而言陌生至極。
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
“胡言亂語。”他別開視線,聲音卻放緩了半分,“既不會水,叫府裏下人幫忙便是,何必親自去取。”
花嫵唇角輕彎。
笑容極淡,綻放在淚痕未的臉上,如殘雪初融,驚心動魄。
“兄長教訓的是。”她輕聲應着,“妾記住了。往後再不會這般沖動,咳咳咳~”
說着,又劇烈咳嗽起來。
單薄身子顫得厲害,臉漲得通紅,眼角沁出更多淚。
沈宴知眉心蹙起,下意識抬手想替她拍背。
指尖剛觸到衣料,卻又猛地頓住。
男女有別。
她是他的弟婦。
這個念頭如冰錐刺入腦海,讓他驟然清醒。
沈宴知立刻後退半步,墨色身影被燭光拉得很長。
他沉默片刻,終是開口:“把燈給我。”
花嫵抬眸,眼中還蓄着淚。
“我讓蒼竹去找匠人修補。”他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若能修好,明還你。”
她怔了怔,這才緩緩鬆開手。
他接過燈,指尖觸到溼冷的竹骨,轉身離去。
門扉輕響。
花嫵靠在榻上,望着他離去的方向。
眼底,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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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竹守在廊下,忽見門扉輕啓。
沈宴知提着那盞素梅燈出來,玄色貂裘衣擺滴着水,在青石地上暈開深色水漬。
“公子!”蒼竹忙迎上前,目光落在燈上,“這燈……”
“先收着。”沈宴知將燈遞過去,“放書房裏,我稍後處理。”
蒼竹雙手接過,他心中暗嘆,這般精致的燈盞,算是毀了。
再抬眼時,見沈宴知衣袍盡溼,水珠順着墨狐大氅的絨毛滾落,不由急道:“公子先回房更衣吧!這寒冬臘月的,仔細着涼。”
“不急。”沈宴知目光越過重重院落,投向趙氏所居的西苑方向,“有些事,我還要處理。”
話音未落,他已轉身踏進夜色。
蒼竹捧着燈愣在原地,公子這分明是要去尋三夫人問罪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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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正房,燈火通明。
趙氏坐在紫檀雕花榻上,心卻七上八下的。
“夫人,”張嬤嬤小心翼翼奉上茶盞,“您消消氣,大公子許是一時糊塗……”
“糊塗?”趙氏猛地拍下榻板,“他精明得很!王氏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護着那小賤人,分明是要扶她起來制衡我!”
正說話間,院外傳來腳步聲。
趙氏脊背驟然僵直。
門扉未叩,直接被推開。
沈宴知立在門外,玄衣墨氅溼透貼身,勾勒出勁瘦腰身。
發梢猶在滴水,沿着鋒利下頜滑落,沒入衣領。
他面上無甚表情,只一雙墨眸深不見底,在廊下燈籠映照下,泛着冷冽寒光。
“大、大公子……”趙氏強扯出一抹笑,起身相迎,“這麼晚過來,可是有事?”
她目光掃過他溼透的衣袍,心頭一跳。
這般模樣,分明是還沒來得及換衣服!
沈宴知緩步踏入屋內,他在堂中站定,並未落座,“趙氏可知,沈家家規第七條是什麼?”
趙氏笑容僵在臉上。
沈家家規第七條,主母持家,當以仁厚爲本,不得濫用私刑,草菅人命。
“大公子這話何意?”她捏緊帕子,“我持家這些年,從未逾矩。”
“今夜東廂房外的事,”沈宴知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你當真以爲,無人看見?”
趙氏臉色一白。
張嬤嬤忙上前打圓場:“大公子誤會了!二娘子是自己失足落水,三夫人正要遣人相救,您就來了。”
“是嗎?”沈宴知轉眸看向她,目光如刀,“那爲何我趕到時,所有婆子都立在岸上,無人下水?爲何二娘子的丫鬟被死死鉗制,不得呼救?”
一連三問,句句誅心。
張嬤嬤冷汗涔涔,撲通跪地:“老奴、老奴不敢妄言。”
“不敢?”沈宴知唇角勾起極淡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我看你們敢得很。”
他重新看向趙氏,語氣平靜無波:“趙氏,你掌家多年辛苦了。從明起,府中一應事務,暫交由二娘子協理。您便好生歇着,無事不必勞。”
趙氏渾身一顫,指甲掐進掌心。
奪權!
他果然是要奪她的權!
她聲音尖利起來,“沈宴知!我好歹是你長輩,你怎能如此!”
“正因是長輩,才更該以身作則。”沈宴知打斷她,眸光轉冷:“今我只處置劉嬤嬤,是看在母親面上,給您留了顏面。望您好自爲之,莫要再做出這般行徑。”
說罷,墨色身影消失在門外。
趙氏僵立原地,臉色青白交錯,口劇烈起伏。
半晌,她猛地抓起案上茶盞,狠狠摜在地上!
“砰——!”
瓷片四濺。
“好……好一個沈宴知!”她眼中怨毒幾乎要溢出來,“爲了個克夫的小賤人,竟這般折辱我!你等着……你給我等着!”
-
蕊兒送走府醫,輕輕掩上房門,轉身回到內室。
花嫵已換了身淨的月白中衣,外罩淺杏色軟絨褙子,正斜倚在熏籠邊的榻上,面色仍是蒼白的,唇上卻因剛飲了姜湯,透出些許血色來。
“姑娘,”蕊兒提着兔子燈上前,“這燈……擱哪兒?要不,奴婢先收起來?”
她覷着花嫵神色,心底暗忖:今夜這燈惹出多少風波!先是在外頭與陸狀元那一撞,叫三夫人拿了把柄;回來又因它落水,險些丟了性命。
更緊要的是,大公子似乎不喜姑娘過於珍視這舊物。
如今姑娘在府中立足未穩,能仰仗的,怕也只有大公子了。
不過,以姑娘對二公子的用情至深,估計也不可能扔掉。
“留下。”花嫵看了一眼,開口道,“仔細收着,我還有用處。”
“是。”蕊兒並不意外,忙將燈小心置好。
花嫵這時,卻在思量。
今夜沈宴知以爲她跳下去是爲了沈宴辭的遺物。
但當他發現她拼死護住的,是他隨手所贈的新燈時。
那些愧疚、錯愣、嫉妒、乃至……稍許在意的情緒,會在他冷硬心防上鑿開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