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初她是管江凜叫“哥哥”的。
九歲的年齡差不算太大,但江凜還是讓她改了口,當了她的“叔叔”。
也許他早就清楚人言可畏,一個小姑娘跟在一個身邊,多少會遭遇些不好的揣測。
只有“叔叔”的稱呼才更顯莊重,才能在這座尚且閉塞的小鎮裏,給他們抹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江凜一直在努力地保護她。
可身處於這片土地,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無限放大。
她對養她長大的男人生出了旖旎情愫,這無異於倒反天罡,爲世人所不能忍,嚴重到像會被判處。
卻沒想到,懲罰來得這麼快。
掉落在地的蛋糕油有些化了,祁歡伸出指尖,悄悄抹了一小塊放進嘴裏。
甜濃綿密的味道溢滿口腔,卻也拯救不了她滿心酸苦。
期盼已久的生最終落得這樣的收場,是她情難自抑,是她活該。
記本徹底燒完,陳秀英也罵罵咧咧地走了。
臨走前,那刀子似的眼神還在她身上剮了一遍又一遍。
老四餐館如約送了剛做好的菜來,江凜拉着她重新回到餐桌邊坐下,耳畔的靜謐讓人心驚。
“快吃,等會兒涼了。”
江凜哄慰着她,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祁歡機械地握着筷子,無意識地撥弄着碗裏的米飯,思緒攪成一團亂麻。
她臉頰紅腫,瓷白肌膚上面有幾道清晰的手指印,觸目驚心。
江凜嘆息着起身,去櫃子裏拿了藥膏,用棉籤蘸了,一點一點替她塗上去。
“還疼嗎?”
他輕聲問。
祁歡淚眼朦朧,哽咽着如實回答:“還疼。”
兩人離得很近,呼吸略微交纏在了一起,她甚至能看清江凜濃密的睫毛,和瞳仁中她的倒影。
“對不起,小叔,害你又和吵架了,還害你受了傷。”
祁歡很自責,瞥着江凜小臂上幾道錯落的鮮紅抽痕,心揪得都快疼死了。
江凜卻只字未提,也始終沒怪她,只低眸掃了一眼自己的手。
如果不是她提醒,他都忘了剛才挨過那幾下。
“我沒事,以後也絕不會有任何人跟你動手,我保證。”
江凜語氣鄭重,迅速給她塗完藥,將棉籤扔進了垃圾桶。
他坐直了身子,籠罩在她身上的暗影也隨之撤去。
祁歡眼淚還在往外涌,卻將手中的筷子攥得緊了又緊,思來想去還是想解釋。
“小叔,我不是……勾引,我是真的喜歡你……”
她說得磕磕絆絆,最後三個字,聲音細到快聽不見。
江凜抽了張紙巾,原本要去擦她眼下的淚跡,可指尖在空中滯了一下,終是擺到了她的手邊。
他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眸光溫淡,眼尾帶上了平和笑意。
“小叔當然知道你喜歡我,小叔也喜歡你。”
“但你已經長大了,應該學會分清,有些喜歡和喜歡之間,是不一樣的。”
“我們是家人,你對我依賴慣了而已。”
“好了,別哭了,等下眼淚又把藥沖掉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將她的“喜歡”歸結於親情。
祁歡愣了一下:“不、不是……”
她想說她能分清的。
不僅僅是依賴,還有眷戀,還有夢醒時分讓她心口發燙的悸動。
江凜卻沒再看她。
她只好識趣地閉了嘴。
之前那些反復打磨了很多遍的話,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彼此都不出聲的時候,氣氛又凝固住,像一潭死水,呼吸困難。
餐桌上方白熾燈的光線均勻灑落在他們頭頂,江凜夾了一大塊牛肉放進她碗裏,終是打破沉默,看似隨意地和她聊起了家常。
“歡歡,你說過,你從小就想當外交官,當翻譯官,上新聞,上電視,還記得嗎?”
若是換作往常,祁歡早就自信地拍着脯,神采飛揚地告訴他:“我一定會夢想成真的!”
青石鎮中學教學質量一般,但她的成績穩居年級前三,不但能跟市一中的尖子生爭個高下,名次拿到省裏,也能排得上號。
這次被東州大學錄取,就是對她最好的證明。
可現在她有些說不出話來。
總覺得江凜是在暗示什麼。
半晌,她只很輕地“嗯”了一聲。
江凜吃着她炒的那盤青菜,拉開了一罐冰啤酒:“你是從大城市來的,現在考回去,也算回到正軌,這些年跟着我在這種小地方生活,埋沒你了。”
她那光鮮亮麗的遠大夢想,是鎮上許多土生土長的小孩連想都不會去想的。
江凜繼續說着,語氣平緩:“很快就要去東州,需要用到的東西早點準備,學費的事情不用心,我都安排好了,生活費也多帶點,在外面別虧待自己。”
氣泡在易拉罐裏炸裂,“滋滋”地響。
祁歡將自己的水杯也推了過去。
江凜遲疑了一下,還是給她倒了小半杯:“少喝點。”
“歡歡,小叔也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你前程似錦,越飛越高,”他淡聲笑笑,眼底卻像蒙了一層薄霧,“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走出去才能知道有多精彩,你一定要替小叔去看看。”
他慣不會咬文嚼字說大道理,但往往最質樸的,才最戳心。
也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讓她絕望。
祁歡不確定他是真心許願,還是藏了弦外之音,只木然地端着杯子,仰頭飲盡。
酒液劃過喉嚨,冰涼又苦澀,流進胃裏,刺疼了每一寸神經。
她忍着沒讓眼淚再掉下來。
飯後,江凜收拾了碗筷到廚房去洗,祁歡拿着拖把開始拖地。
見她雙手捧着那個摔得一塌糊塗的蛋糕,遺憾地丟進垃圾桶,江凜一邊刷碗,一邊安慰道:“沒關系,下次小叔去市裏再給你買。”
祁歡眼眶浮腫,勉強扯出一絲笑意:“不用了,你馬上休假結束,要回去工作了,等下次有機會去市裏,可能我都開學了。”
而且,那個蛋糕她已經嚐過了。
很甜。
甜得發苦。
祁歡站在他旁邊洗手,“譁譁”地水流聲幾乎快淹沒掉她的話音。
“小叔,我暑假還剩一個半月,讓我去野茶嶺陪你吧?我到東州之後,要過年才能回來了。”
江凜將洗淨的碗整齊擺在架子上,想也沒想:“山裏條件差,蛇蟲鼠蟻又多,哪有家裏舒服,你還是……”
恍然瞥見祁歡低着頭站在灶台前,露出一段纖細脆弱的脖頸,他沒說完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
是啊,她都要走了。
青石鎮到省城東州,三百多公裏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
沒什麼重要的事,確實不可能總往家裏跑了。
“你不怕?”
江凜鬼使神差地換了一個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