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前院,顧晏之忽然停下腳步,望向西側一處偏院:“那裏...還保持着原樣嗎?”
福伯愣了一瞬,才明白他問的是設過靈堂的院子,忙道:“回將軍,自那後,那裏便一直鎖着,無人進去過。”
“鑰匙。”顧晏之伸出手。
福伯慌忙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找出其中一把,雙手奉上:“將軍,那裏頭...氣氛不好,您還是...”
顧晏之沒有回答,只接過鑰匙,徑直向西院走去。
西院門前,荒草已長了半人高。銅鎖鏽跡斑斑,顯然許久無人開啓。顧晏之的手在鎖上停留片刻,才將鑰匙入。
“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一股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
院子正中,靈棚的架子還在,上面覆蓋的白布已泛黃破損,在風中淒涼地飄蕩。供桌歪斜,香爐翻倒,紙錢的灰燼散落一地,處處透着倉促和敷衍。
顧晏之記得,那天他剛從京畿大營回來,一身戎裝還未換下,福伯就連滾爬爬地來報,說夫人難產,情況危急。
他當時正爲兵部的一樁麻煩事心煩,只揮揮手說“知道了”,便去了書房。等他處理完公務,已是深夜。回到府中,才得知小碗已經去了。
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喪事已經辦妥,不過一個農女,不宜聲張,停靈三便草草下葬。
他當時是什麼反應?好像是鬆了口氣——終於不用再面對母親沒完沒了的抱怨,不用再應付那個他不知如何相處的妻子。
他甚至沒有來看最後一眼。
如今站在這荒涼的靈堂前,顧晏之才真切地意識到,他那輕描淡寫的態度,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小碗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程,連一個像樣的告別都沒有。
意味着,她到死,都沒有等來夫君的一瞥。
顧晏之緩緩走到供桌前,伸手拂去桌上的灰塵。桌上還放着一個牌位,上面簡單刻着“顧門林氏小碗之位”,連個正式的諡號都沒有。
他顫抖着手,輕輕撫摸那幾個冰冷的字,仿佛能透過它們,觸碰到那個溫婉的女子。
“將軍,”福伯站在院門口,小心翼翼地說道,“那...夫人去得突然,老太太吩咐一切從簡,所以...”
“那,她可曾留下什麼話?”顧晏之打斷他,聲音嘶啞。
福伯低下頭,沉默良久,才道:“老奴...老奴當時不在跟前。只聽伺候的丫鬟說,夫人臨終前,一直念着將軍的名字...”
顧晏之閉上眼,仿佛能看到小碗蒼白着臉,氣若遊絲,卻仍固執地望着門口,期盼着他的出現。
而她等來的,只有冷漠的空寂。
“她...痛苦嗎?”他幾乎不敢問出這個問題。
福伯的聲音更低了:“產婆說,夫人胎位不正,熬了整整一夜,血都快流了...”
顧晏之猛地一拳砸在供桌上,積年的灰塵飛揚起來,在陽光下瘋狂舞動。牌位被震得晃了晃,險些倒下,被他慌忙扶住。
“爲什麼沒有人來告訴我?!”他轉身,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因憤怒而顫抖,“爲什麼沒有人來軍營找我?!”
福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將軍息怒!那老太太嚴令,說將軍公務繁忙,不許打擾。老奴...老奴也派人去請過,可守門的士兵說將軍有要事,不見任何人...”
顧晏之怔住了。
他想起那,確實有親兵來報,說府中有人求見。但他正爲軍餉之事焦頭爛額,便揮手說“今不見客”。
若他當時多問一句...
若他肯抽出片刻時間...
是否,就能見她最後一面?
是否,就能改變這一切?
可惜,世上從無如果。
顧晏之緩緩跪倒在靈前,雙手緊緊抱住那個冰冷的牌位,額頭抵在粗糙的桌沿上,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
沒有哭聲,只有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在荒涼的庭院中低回。
福伯跪在一旁,老淚縱橫。他伺候顧家三代,親眼看着顧晏之從一個頑劣少年成長爲如今威嚴的將軍,卻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
不知過了多久,顧晏之才緩緩抬起頭,臉上已無淚痕,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那,都有誰在這裏?”他問,聲音冷得像冰。
福伯忙擦眼淚,回道:“除了老太太和幾位本家夫人,還有...還有兵部尚書趙大人家的千金,趙小姐也來上了一炷香。”
趙靈兒...
顧晏之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那時,他正因爲趙尚書的舉薦而在京畿衛中站穩腳跟,趙靈兒時常以父親的名義來府中拜訪,對他母親極盡討好。
現在想來,她那來上香,安的又是什麼心?
“她說了什麼?”顧晏之問。
福伯猶豫了一下,才道:“趙小姐說...說夫人福薄,受不起將軍府的富貴,這才早早去了。還勸老太太節哀,說...說將軍年輕有爲,不愁沒有良配。”
好一個“不愁沒有良配”!
顧晏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陷入掌心,滲出血絲。他現在才明白,在那場無人哀悼的喪禮上,小碗連最後的尊嚴都沒有保住。
“傳我的令,”顧晏之緩緩起身,聲音冷冽如刀,“即起,閉門謝客,我要爲亡妻重新設靈,守孝七。”
福伯震驚地抬頭:“將軍,這...這不合禮制啊!老太太那邊...”
“母親若問起,就說這是我的決定。”顧晏之打斷他,目光掃過荒涼的庭院,“將這院子收拾淨,靈堂重新布置。要最好的白燭,最好的香,我要讓她...風風光光地走完這最後一程。”
哪怕,已經太遲了。
“是,將軍!”福伯哽咽應下,慌忙起身去安排。
顧晏之獨自站在院中,陽光照在他雪白的發上,卻照不進他冰封的心。他輕輕撫摸着手中的牌位,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小碗,”他低聲說,聲音輕柔得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這一次,我會一直陪着你。”
風吹過庭院,卷起地上的紙灰,打着旋兒向上飛升,仿佛無聲的回應。
顧晏之抬頭望着澄澈的天空,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站在包子鋪前,笑着遞給他一個熱騰騰的包子的姑娘。
那時陽光正好,落在她微微汗溼的額頭上,晶瑩剔透。
而如今,只剩這滿院荒涼,和他一頭如雪的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