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窩棚區一些女子復雜目光的注視下,姐妹倆沉默地爬上了鋪着稻草的板車。王官媒坐在車前,陳父“籲”了一聲,老黃牛邁開步子,板車吱吱呀呀地駛離了這片承載了她們最初絕望與掙扎的臨時避難所。
晨風凜冽,吹在臉上有些疼。蘇小清忍不住回頭望去,土黃色的窩棚在漸亮的天光中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揚起的塵土後。她轉回頭,握緊了姐姐的手。蘇小音也用力回握,目光卻投向道路前方。
路還是那條通往南山村的土路,景致依舊。但這一次,心境已然不同。
板車在晨霧散盡時,抵達了南山村村口的老槐樹下。已有幾個早起的村鄰站在那兒張望,看到板車,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目光中有好奇,有審視,也有毫不掩飾的憐憫或看熱鬧的神色。畢竟,陳家一下子娶進一對逃荒來的姐妹花,還是那樣“特別”的娶法,在這閉塞的山村,已是件不小的談資。
陳家小院今也稍作整理。院門上貼了巴掌大的褪色紅紙,算作喜慶。陳母趙氏穿着一身漿洗得發硬的半新藍布褂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等在院門口,臉上擠着笑容,眼中卻有揮之不去的緊張和局促。
板車停下。按照最簡單的流程,由王官媒引着,姐妹倆下車,跨過門口放着的一個小火盆(裏面只有幾微燃的柴薪,象征意義大於實際),算是祛除晦氣,迎入家門。
堂屋裏,收拾得比上次更整潔些。正中牆上貼了個大大的“囍”字,是陳小河自己用紅紙剪的,邊角有些毛糙,卻透着笨拙的用心。陳大山換上了一身淨的深灰色舊衣,站在桌旁,背脊挺得筆直,嘴唇抿緊,看不出情緒。陳小河則顯得有些興奮,又努力想做出穩重的樣子,眼神亮晶晶地在兩位新娘子身上打轉。
沒有高堂滿座,沒有三媒六聘的繁文縟節。在王官媒的主持下,陳父陳母坐在僅有的兩張稍好的椅子上,受了新人簡單的跪拜。接着,姐妹倆與陳家兄弟,在王官媒的唱禮聲中,對着天地牌位(一塊寫着“天地君親師”的木牌)和父母,拜了天地,拜了高堂,然後,在略顯尷尬的氣氛中,夫妻對拜。
蘇小音對着面前沉默如山的陳大山彎下腰時,能聞到他身上淨的皂角味和淡淡的、屬於男子與木料混雜的氣息。陳大山垂下眼簾,動作有些僵硬卻認真。
蘇小清與陳小河對拜時,差點撞到一起,陳小河慌忙後退半步,臉一下子紅到了耳,引得陳母想笑又忍住,王官媒也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禮成。
王官媒說了幾句“夫妻和睦,早生貴子”的吉利話,便算完成了官媒的職責,接過陳母封的一個極薄的紅封(裏面大概只有幾文錢),告辭離去。
沒有宴席,沒有賓客。陳母端出早已準備好的“婚宴”——一盆雜糧窩頭,一碟鹹菜,一盆飄着幾點油星的青菜湯,還有一小碗昨陳小河從山裏僥幸逮到的、燒好的野雞肉,這已是陳家能拿出的最好招待。
一家人圍着方桌坐下,氣氛沉默而古怪。新婦,新郎,公婆,兄弟。陌生的關系,陌生的環境,未來如同籠罩在飯菜熱氣後的面容,模糊不清。
陳父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活絡氣氛:“吃,吃飯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蘇小音拿起一個粗糙的窩頭,掰開一半,遞給身邊的蘇小清,自己拿起另一半,小口咬下。粗礪的口感劃過喉嚨,帶着谷物原始的香氣。她抬起頭,正對上陳大山看過來的目光。那目光依舊沉靜,卻在接觸到她視線時,飛快地移開了,轉而專注地看着自己碗裏的湯。
陳小河則熱情得多,夾起一塊不多的野雞肉,想往蘇小清碗裏放,又覺得不妥,轉而放到了蘇小音碗裏:“大……大嫂,你和小清都多吃點,太瘦了。”
蘇小音低聲道謝。蘇小清臉微紅,埋頭喝湯。
一頓沉默又各懷心事的“婚宴”很快結束。陳母收拾碗筷,陳父抽着旱煙蹲到門口。剩下四個年輕人,站在漸漸昏暗下來的堂屋裏,一時無言,陳大山率先開口道,洗漱一下早點歇息吧。
東廂房南間,油燈已熄,唯餘清冷月光透窗而入,映出炕上兩道拘謹的身影。
陳大山洗漱完,推門進來時,帶着一身微涼的水汽和淡淡的皂角味。他立在門邊頓了頓,才緩步走到炕沿,脫去外衫。布料摩挲的細微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睡吧。”他聲音低沉,在黑暗中響起。
蘇小音輕輕“嗯”了一聲,往內側挪了挪。身旁的葦席微微下陷,一股陌生的溫熱氣息靠近,混合着淨男子與燥草木的味道。她屏住呼吸,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
兩人和衣躺下,中間隔着一段克制的距離。土炕不算窄,卻仿佛被無形的界線劃開。夜風拂過窗紙,沙沙作響。蘇小音睜着眼,望着屋頂模糊的梁木輪廓,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以及身旁那人平緩卻並不沉靜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陳大山翻了個身,面向她這邊。黑暗中,他的氣息更近了些。蘇小音身體微僵,卻感覺到一只溫熱而粗糙的手,在被子下輕輕摸索過來,帶着些許遲疑,最終只是極輕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停頓片刻,便緩緩握住,輕聲問道可以嗎。
那掌心有常年勞作的厚繭,燥而溫暖,力道很輕,卻帶着一種沉甸甸的踏實。蘇小音指尖微顫,沒有抽回。緊繃的肩背,在這一握之中,竟奇異地鬆下些許。
蘇小音低聲道可以。聽着彼此逐漸接近的呼吸,與窗外遠遠近近的秋蟲夜鳴,響起夜曲。
月光悄然偏移。蘇小音終於累的閉上眼,感受着掌心傳來的溫度,那溫度慢慢驅散了指尖的冰涼,也似乎驅散了心底最後一絲彷徨。陌生的開始,或許便在這無聲的碰觸與共享的體溫裏,悄然生出了一點真實的、相依的暖意。
而一牆之隔的北間,先是陳小河壓低嗓音的幾句笨拙安慰,接着是蘇小清忍不住的輕笑,而後又有短暫的窸窣與安靜,最終也只餘下綿長的呼吸聲,融入這南山村深秋的寧靜夜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