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時,火車駛入了一個規模不小的車站。站台上懸掛的木質站牌上,斑駁的紅色油漆寫着“安城站”三個大字。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依然陰沉,溼冷的空氣從臨時釘着木板的破損車窗縫隙裏鑽進來,激得人打寒噤。
車廂裏彌漫着一夜驚魂後的疲憊和壓抑。旅客們大多睜着布滿血絲的眼睛,沉默地收拾着自己寥寥的行李,等待檢查。沒人說話,連孩子都被大人緊緊摟着,不敢發出太大聲音。
穿着軍裝和鐵路制服的人員早已在站台上嚴陣以待。火車剛一停穩,車門打開,一隊神情肅穆的軍人迅速登車,開始有序地引導旅客下車,在站台上列隊接受檢查。
“全體旅客請注意,請攜帶好個人物品,依次下車,配合檢查。”廣播裏的女聲失去了平時的柔和,帶着公事公辦的冷硬。
陳欣妍抱着背包,跟着人流慢慢挪動。老趙就跟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經過一夜,他似乎又恢復了些許“普通旅客”的疲憊感,眼袋明顯,但陳欣妍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始終沒有真正離開過自己。
下車時,陳欣妍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昨晚發生戰鬥的那片區域。座椅已經被拆走,地板刷洗過,但暗色的水漬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道,還是隱約提示着曾經發生過的激烈沖突。
站台上人不少,除了本應上下車的旅客,更多的是身穿軍裝或部服的人。他們分散在各處,看似在維持秩序,實則目光如隼,不動聲色地掃視着每一個人。
陳欣妍被引導着排進一個隊列。隊列前方擺着兩張桌子,幾個戴着眼鏡、看起來像是文職人員的軍人正在逐一核對旅客的車票、介紹信,並進行簡單的問話登記。旁邊還有兩名持槍的戰士站崗,眼神警惕。
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空氣溼冷,陳欣妍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衣服,手指凍得有些僵硬。她旁邊的中年大嬸一直低着頭,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老趙排在她後面,雙手在褲兜裏,望着遠處的信號燈,神情淡漠。
終於輪到了陳欣妍。
“姓名。”桌後的年輕軍人頭也不抬,聲音平板。
“陳欣妍。”
軍人翻開一本厚厚的登記簿,手指順着名單往下滑,在某個位置停住,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幾秒,然後抬起頭,仔細打量了陳欣妍一眼。他的眼神裏掠過一絲極細微的異樣,但很快恢復了公事公辦。
“介紹信。”
陳欣妍遞過去。
軍人接過,看得格外仔細,甚至用手摸了摸公章的位置和信紙的邊緣。他又對照着登記簿上的記錄看了看,然後拿起旁邊的電話,撥了一個簡短的號碼,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掛斷電話後,他對陳欣妍說:“同志,請稍等。”
陳欣妍心裏咯噔一下。果然,沒那麼簡單。
沒過兩分鍾,一個穿着四個口袋軍裝、約莫三十五六歲、面容嚴肅的軍官快步走了過來。他肩章上的“一顆星”顯示他是個營級部。帶隊的年輕軍人立刻起身,敬禮,低聲匯報了幾句。
營級軍官點了點頭,目光轉向陳欣妍,同樣仔細地審視了她一番,然後開口,聲音不高但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陳欣妍同志,請跟我來一下。”
周圍排隊的旅客紛紛側目,眼神各異。陳欣妍能感覺到身後老趙的視線也凝聚過來。
她抿了抿唇,默默跟在軍官身後,離開了隊列。
軍官把她帶到了車站二樓一間小會議室。房間裏已經坐着兩個人,一個是王科長,他換了件深灰色的中山裝,正捧着一個印着紅星的搪瓷缸子喝水;另一個則是位頭發花白、戴着眼鏡、氣質儒雅的老者,穿着沒有領章的軍便服。
“坐。”王科長指了指空着的一把椅子。
陳欣妍依言坐下,將背包放在腳邊。她能感覺到,房間裏三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位白發老者,眼神溫和,卻仿佛能洞察一切。
“陳欣妍同志,這位是軍區政治部的李事。”王科長先介紹了那位營級軍官,然後又指向白發老者,“這位是張顧問,是……部隊的老同志,對一些歷史情況比較了解。”
張顧問對陳欣妍和藹地點了點頭:“小姑娘,別緊張。就是例行問幾句話,了解一下情況。”
陳欣妍微微欠身:“首長好。”
“你的介紹信,我們看過了。”李事開口,手裏拿着那張薄薄的紙,“去北方軍區,找周志剛。你和周志剛同志是什麼關系?”
又來了。陳欣妍知道,這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自然:“是家裏長輩早年定下的親事。”
“哦?”張顧問推了推眼鏡,語氣平和,“周建國和你父親定的?”
陳欣妍點頭:“是的。聽我母親說,是五九年定下的。”
“五九年……”張顧問若有所思,手指輕輕敲着桌面,“周建國……陳大山……嗯,有點印象。你父親陳大山,是不是參加過西南剿匪?還立過三等功?”
陳欣妍心中一動,原主父親確實有軍功,但具體細節記憶有些模糊。她謹慎地回答:“是的,父親是參加過剿匪,立過功。不過他很少提以前的事。”
“你父親是個好兵,就是脾氣倔了點。”張顧問嘆了口氣,眼神有些飄遠,似乎陷入了回憶,“五九年……那時候周建國還是個連長,陳大山是他手下的排長。一次任務,陳大山救了周建國一命……後來周建國升上去,陳大山卻因爲受傷復員回了老家。沒想到他們還定了娃娃親。”
這段往事,陳欣妍在原主的記憶碎片裏只有零星印象,此刻被張顧問娓娓道來,倒對上了不少細節。看來這位張顧問確實知道一些舊事。
“你父親母親……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李事話問道,目光銳利。
“七二年夏天,山洪。”陳欣妍聲音低了下去,帶着真實的傷感。這情緒半是僞裝,半是受到原主殘留情感的影響。
房間裏沉默了片刻。
“不容易。”張顧問緩緩道,“一個姑娘家,獨自守着,還碰上惡霸婚。”
陳欣妍猛地抬頭,看向張顧問。這件事她只對王科長簡略提過,這位張顧問怎麼會知道?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張顧問微微一笑:“你的介紹信是清河公社開的,周志剛的父親周建國,現在就在我們軍區後勤部工作。接到你的消息後,我們聯系了清河公社方面,簡單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當然,也核實了一下趙鐵柱的問題。”
陳欣妍的心沉了沉。部隊的效率比她想象的高,而且顯然已經做了背景調查。趙鐵柱的叔叔是公社革委會主任,部隊能這麼快拿到真實情況,說明……要麼部隊的能量很大,要麼趙鐵柱家的問題可能不止是欺男霸女那麼簡單。
王科長接過了話頭:“陳欣妍同志,昨晚發生的事情,屬於突發敵特破壞活動。你的表現……很勇敢,也很有力。”他刻意在“有力”兩個字上稍微停頓了一下,“不過,鑑於事件的特殊性,以及你此行的目的,我們有必要對你的身份和行程進行更詳細的核查。這也是爲了你的安全,以及周志剛同志的安全考慮。”
李事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拿出一份文件,翻開:“據清河公社方面反饋,以及我們初步核查,你的身份基本屬實。不過,周志剛同志目前正在外出執行任務,不在軍區。你抵達後,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
周志剛不在?陳欣妍愣了一下。這倒是個新情況。不過,結合昨晚的遭遇和周志剛父親也在軍區的事實,她對此並不完全相信。也可能是一種說辭。
“那……”陳欣妍斟酌着措辭,“我到了軍區,該找誰呢?”
“我們會安排人暫時接待你。”王科長道,“等周志剛同志任務結束回來,自然會有人通知你。在這之前……”他看了一眼老趙,“趙同志會‘順路’陪你到軍區,路上也有個照應。”
又是順路。陳欣妍暗自苦笑,這監視怕是會持續到見到周志剛爲止了。
“謝謝組織安排。”她只能再次表示感謝。
“嗯。”張顧問站起身,走到陳欣妍面前,仔細看了看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然後溫和地說,“孩子,路上受驚了。到了部隊,就是到家了。有什麼困難,就跟組織上說。你父親是爲國家立過功的,他的後人,組織上不會不管。”
這話說得頗有分量,也帶着老革命特有的溫情。陳欣妍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至少目前看來,部隊方面對她沒有明顯的惡意,更多的是謹慎和調查。
“謝謝首長。”陳欣妍誠懇地說。
核查似乎告一段落。李事將介紹信還給她,又遞給她一張蓋着紅章的通行條:“拿着這個,出站和後續換車檢查會方便些。火車會在兩小時後重新出發,直達軍區所在的城市。這期間,你可以在車站食堂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陳欣妍接過通行條,小心收好。
“去吧。”王科長揮揮手。
陳欣妍拿起背包,向三位領導微微鞠躬,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門關上後,會議室裏安靜了片刻。
“老張,你怎麼看?”王科長問。
張顧問坐回椅子,手指輕點桌面:“身世應該沒問題。陳大山我有點印象,是個直性子,打仗不怕死。他女兒……力氣確實異於常人,不過農村孩子,重活的多,也說不定。關鍵是……”
他看向王科長:“昨晚那些人的目標,真的是她嗎?還是僅僅因爲她恰好坐在你附近,被當成了突破口?”
王科長眉頭緊鎖:“不好說。但他們喊出‘抓住那個女的,她是關鍵’,不像是臨時起意。而且……”他頓了頓,“周建國那邊,對這份娃娃親一直含糊其辭,周志剛更是早已結婚生子,這件事本身就有蹊蹺。這姑娘突然出現,又恰好撞上昨晚的事……”
李事接口道:“已經安排人加強對周建國家的關注,並對陳欣妍的背景進行更深入的異地核查。趙鐵柱那條線,也已經通知地方上的同志注意。”
“嗯。”張顧問點點頭,“讓老趙跟着,一是保護,二是觀察。這姑娘……眼神清正,不像是藏着奸詐的人。但畢竟關系着‘灰鴿’的線索,還是謹慎爲上。”
“灰鴿……”王科長咀嚼着這個代號,眼神變得冰冷,“潛伏了這麼多年,終於又開始活動了。這次,一定要把他們連拔起!”
會議室外,陳欣妍跟着一名戰士前往車站食堂。老趙依然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她的身份初步通過了核查,但更大的疑雲,卻剛剛開始凝聚。
周志剛已婚?父親周建國對娃娃親態度含糊?部隊如此大動戈的調查和“保護”……
還有昨晚劫匪那句“她是關鍵”。
陳欣妍握緊了背包帶子,裏面那塊石頭堅硬的觸感傳來。
這趟投親之旅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而她這個穿越而來的異世靈魂,似乎已經被卷入了某個漩渦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