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鐵官試百煉·天樞影
一
蕭月所說的“莊子”,其實是一座廢棄的冶煉工坊,藏在彭城東北二十裏的山坳裏。從外面看,這裏荒草叢生,斷壁殘垣,像是很多年沒人住過了。但穿過倒塌的大門,進入後院,景象截然不同。
後院被清理得淨淨,正中是一座半地下的磚窯,窯口還冒着淡淡的青煙。四周散落着各種冶煉工具:風箱、坩堝、鐵砧、錘子、鉗子……牆角堆着木炭和礦石,都用油布蓋着,防雨防。
更讓林凡驚訝的是工坊裏的幾個工匠。他們看起來四五十歲,雙手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眼神專注而沉靜,完全不像普通匠人。看到蕭月帶着林凡進來,只是微微點頭示意,就繼續忙手裏的活計。
“這裏是我叔父早年建的一處私坊。”蕭月低聲解釋,“表面上廢棄了,實際上還在運轉,專門研究一些……特別的冶煉技術。”
“特別的?”林凡注意到一個工匠正在處理一塊暗紅色的礦石,那礦石在火光下泛着奇異的金屬光澤,不像是普通的鐵礦石。
“林公子稍後就知道了。”蕭月沒有多說,引着他走進工坊深處的一間石屋。
石屋裏,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正伏案查看一卷帛書。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這人就是蕭鐵的叔父,彭城鐵官蕭厲。他和蕭月有三分相像,面容清癯,眼神銳利,穿着深灰色的匠人短衣,但舉手投足間有種官家的氣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雙手——手指修長,關節粗大,布滿新舊傷痕,但異常穩定。
“月兒回來了。”蕭厲的聲音低沉,“這位就是林凡林公子?”
“晚輩林凡,見過蕭鐵官。”林凡行禮。
蕭厲放下帛書,站起身,走到林凡面前,上下打量。他的目光像尺子一樣量遍林凡全身,最後停在林凡臉上。
“月兒說,你懂一些不尋常的冶煉技術。”蕭厲開門見山,“還說我那塊‘地軸盤’在你那裏?”
林凡心頭一緊。蕭月果然把一切都告訴她叔父了。
“是。”林凡沒有否認,從背上解下布包,取出青銅圓盤,雙手奉上。
蕭厲接過圓盤,手指撫過上面的紋路,眼神變得復雜。他沒有看太久,就把圓盤放在一旁的木架上。
“地軸盤的事,晚點再說。”他轉身走向屋外,“林公子,聽說你改良了楚軍的沖車和雲梯,還設計了滑輪組?”
“只是些取巧的小技。”
“小技?”蕭厲回頭看了他一眼,“能讓項羽親自去看,還能讓範增惦記上的,可不是小技。”
他走到磚窯旁,指着窯口:“林公子,我這裏有個難題,想請你幫忙看看。”
林凡跟過去。窯口溫度很高,熱浪撲面而來。透過窯口可以看到,裏面燒的不是陶器,而是一爐鐵水,正在沸騰翻滾,泛着刺眼的橙紅色光芒。
“這是?”林凡問。
“百煉鋼。”蕭厲說,“我按照古法,用上好的鐵礦,反復鍛打折疊,去除雜質,想得到一塊真正的百煉鋼。但試了七次,每次都有問題——不是太脆,就是太軟,始終達不到記載中的‘柔韌如藤,堅硬如石’。”
他從旁邊的水桶裏撈出一塊冷卻的鐵錠,遞給林凡。鐵錠呈暗灰色,表面有層層疊疊的鍛打紋理,確實經過了反復捶打。但林凡用手掂了掂,又用指甲掐了掐,搖了搖頭。
“雜質還是太多。”他說,“而且鍛打時溫度控制不好,有些層疊處沒有完全熔合,成了薄弱點。”
蕭厲眼睛一亮:“林公子果然懂行。那依你看,問題出在哪裏?”
林凡走到窯邊,仔細觀察。這個時代的冶煉技術還比較原始,用的是“塊煉鐵”法——在較低溫度下還原鐵礦石,得到海綿狀的熟鐵,再反復鍛打去除雜質。這種方法效率低,質量不穩定。
“蕭鐵官用的可是木炭?”林凡問。
“正是。上好的櫟木炭。”
“木炭溫度不夠。”林凡說,“而且燃燒時產生的一氧化碳,雖然能還原鐵礦石,但也會滲入鐵中,形成氣孔和雜質。要想得到真正的百煉鋼,需要更高的溫度,更純淨的燃料。”
“更高的溫度?”蕭厲皺眉,“我用的是最好的磚窯,鼓風用的是四人力的大風箱,已經是極限了。”
林凡想了想:“能不能讓我看看風箱?”
蕭厲示意工匠把風箱搬過來。那是一個巨大的木質風箱,四個人一起拉推,能產生強勁的氣流。但設計很原始,進氣口和出氣口沒有單向閥,效率低下。
“風箱可以改進。”林凡說,“加裝牛皮閥門,做成往復式雙動風箱,同樣四個人,風力能提高一倍。”
“還有,”他指着磚窯的結構,“窯膛太淺,熱量散失快。可以加高窯壁,做成穹頂,熱量會更集中。另外,鼓風口的位置也有問題,應該從下方斜向上吹,讓氣流在窯內形成漩渦,溫度會更均勻。”
蕭厲聽得入神,眼中精光閃爍:“這些改進……林公子從何處學來?”
“小時候遇到過一個老匠人,教過我一些。”林凡用老借口搪塞。
“又是老匠人。”蕭厲笑了笑,沒再追問,“那就請林公子試試。需要什麼材料,盡管說。”
林凡也不客氣。他讓工匠找來牛皮、竹片、麻繩,開始改造風箱。又指揮工匠們加高窯壁,調整鼓風口。
這個過程中,林凡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幾個老工匠對他的指令沒有半點質疑,執行得一絲不苟,而且手法嫺熟,顯然是經驗極其豐富的大匠。這樣的工匠,在官營鐵坊裏都是寶貝,怎麼會窩在這個荒山野嶺的私坊裏?
但他沒問。每個人都有秘密。
改造工作持續了兩個時辰。當夕陽西下時,新的磚窯和風箱準備就緒。
“開爐。”蕭厲下令。
二
爐火重新點燃。
四個工匠拉動改良後的風箱,呼呼的風聲比之前響亮得多。爐膛內的木炭迅速燒紅,溫度急劇上升。林凡用自制的“光學高溫計”——其實就是一塊不同金屬片組成的簡易測溫條,通過觀察金屬片軟化的順序來判斷溫度——監控着爐溫。
“加鐵料。”他指揮道。
工匠們將準備好的鐵礦石和木炭分層加入爐中。這一次,鐵礦石熔化得更快,更徹底。橙紅色的鐵水在爐膛內翻滾,表面浮着一層灰白色的爐渣。
林凡讓工匠用長柄鐵勺舀出一些爐渣,觀察顏色和質地。爐渣呈玻璃狀,說明雜質去除得比較淨。
“可以出鐵了。”他說。
鐵水被舀入預先準備好的砂模中,冷卻成鐵錠。等鐵錠還有暗紅色時,工匠們用鐵鉗夾出,放在鐵砧上開始鍛打。
鐺!鐺!鐺!
沉重的鐵錘敲擊在鐵錠上,火星四濺。鐵錠在反復捶打下逐漸變形,被折疊,再鍛打,再折疊……這是一個枯燥而費力的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精準的力道控制。
林凡親自上手試了試。鐵錘比他想象中沉得多,一錘下去,手臂震得發麻。但他很快掌握了技巧——不是用蠻力,而是用腰力和慣性,讓鐵錘像鍾擺一樣落下,既省力,又精準。
蕭厲在一旁看着,眼中贊賞之色越來越濃。
鍛打了足足一個時辰,鐵錠已經折疊了十二次,變成了一個致密的鋼塊。工匠將它重新加熱到暗紅色,然後淬火——浸入冰冷的鹽水中。
嗤——!
白汽蒸騰。鋼塊在鹽水中劇烈冷卻,表面形成一層致密的氧化膜。
最後一步是回火。鋼塊被放在炭火上緩慢加熱,到一定溫度後取出,在空氣中自然冷卻。這個過程可以消除淬火產生的內應力,讓鋼材既硬又韌。
當最終成品擺在衆人面前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塊長約一尺、寬三寸、厚半寸的鋼條。表面呈深藍色,有流水般的天然紋理。林凡拿起鋼條,用力彎折——鋼條彎成一個誇張的弧度,但沒有斷裂,鬆手後,又彈回原狀。
“成了。”他說。
蕭厲接過鋼條,仔細檢查。他用小錘輕敲,聲音清脆悠長;用銼刀試硬度,銼刀打滑;最後,他讓人取來一把普通的鐵劍,兩相對砍——
鐺!
鐵劍的刃口崩了一個缺口,而鋼條上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好!”蕭厲終於露出了笑容,“柔韌如藤,堅硬如石,確實是百煉鋼!”
他看向林凡,眼神已經完全不同:“林公子,這改良的冶煉法,若是推廣開來,天下兵器的品質都能提升一個檔次。”
“但也可能讓戰爭更殘酷。”林凡說。
蕭厲愣了一下,隨即點頭:“林公子想得深遠。所以這種技術,不該輕易流傳。”
他揮揮手,讓工匠們退下。石屋裏只剩下他、林凡和蕭月三人。
“林公子,”蕭厲坐下,神情嚴肅,“現在,我們可以談正事了。”
三
油燈點亮,石屋的門窗都關嚴了。
蕭厲從木架上拿起地軸盤,放在桌上,又看向林凡:“林公子,你那半塊玉玦,可否讓我看看?”
林凡猶豫了一下,掏出玉玦遞過去。
蕭厲將玉玦和地軸盤放在一起。兩件器物靠近時,那種奇異的共鳴再次出現,紋路微微發光。但蕭厲似乎早有預料,並不驚訝。
“果然是‘天樞令符’的子玦。”他喃喃道。
“天樞令符?”林凡捕捉到了這個詞。
蕭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林公子,月兒應該跟你提過‘墨家守藏者’吧?”
“提過一些。”
“那好,我簡單說說。”蕭厲緩緩道,“墨家自墨子創立,分爲三支:遊俠、工匠、學者。秦滅六國後,墨家受到打壓,逐漸轉入地下。其中一支‘守藏者’,專門守護墨家最核心的秘密——天機樞。”
他撫摸着地軸盤:“天機樞是墨家第七代巨子墨翟集畢生所學所造,有窺探天機、測算時運之能。後因太過強大,墨家內部擔心被濫用,遂將天機樞拆分成七個部件,分散藏於天下,由守藏者一脈世代守護。”
“七個部件……”林凡想起腦海中涌入的信息。
“地軸盤是天權部,你這玉玦是搖光部的一部分。”蕭厲說,“完整的搖光部應該是一塊圓佩,一分爲二,稱爲‘雙令’。雙令合一,才能完全啓動天機樞。”
他從懷中取出一物——正是蕭月那枚完整的圓形玉佩!
玉佩放在桌上,和玉玦、地軸盤放在一起。三件器物同時開始發光,光芒交織,在桌上投出一個模糊的光影圖案——那是由無數線條和光點組成的復雜結構,正在緩緩旋轉。
“這就是天機樞的投影。”蕭厲說,“可惜這裏只有三個部件,投影不完整。”
光影持續了幾息,漸漸消散。三件器物恢復常態。
林凡看着這一幕,心中震撼。這不是簡單的機械,這已經觸及了他無法理解的領域。
“蕭鐵官,”他問,“天機樞……真的能窺探天機?”
“能,也不能。”蕭厲的回答很玄妙,“天機樞記錄的是‘可能性’,不是‘必然性’。它可以推演出無數種未來,但哪種會成爲現實,取決於人的選擇。”
他頓了頓:“而且,啓動天機樞需要巨大的能量,還會產生‘時空應力’——這是墨家典籍裏的說法,我理解爲對時空結構的擾動。擾動太大,可能導致無法預料的後果。”
林凡想起信息流中的警告:時空應力異常,歷史節點提前激活。
“所以,”蕭厲看着他,“天機樞的技術,就像你剛才演示的百煉鋼冶煉法——強大,但危險。用得好,可以造福;用不好,會釀成大禍。這也是守藏者存在的意義:不讓這些技術落入野心家之手。”
“範增就是野心家之一?”林凡問。
蕭厲的臉色沉了下來:“範增……他不僅是野心家。我懷疑,他背後還有別的勢力。”
“什麼勢力?”
“一個自稱‘天樞閣’的組織。”蕭厲一字一句地說。
天樞閣!
林凡第一次正式聽到這個名字。但從蕭厲的語氣中,他聽出了深深的忌憚。
“天樞閣是什麼?”
“一個很古老的組織,據說比墨家還古老。”蕭厲說,“他們的成員自稱‘天樞守護者’,認爲天機樞是上古神明留下的遺產,應該被回收,用於‘修復歷史’。”
“修復歷史?”
“對。他們認爲歷史有一條‘正確’的主線,所有偏離這條主線的都是‘錯誤’,需要被糾正。”蕭厲冷笑,“多麼狂妄的想法!好像他們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歷史似的。”
林凡想起了什麼:“範增搜集天機樞部件,就是爲了交給天樞閣?”
“很可能。”蕭厲點頭,“範增此人,表面上是項羽的謀士,實際上一直在暗中活動。我觀察他很久了,他的一些行爲……不像是在輔佐項羽爭天下,倒像是在執行某個更大的計劃。”
更大的計劃?林凡感到一股寒意。如果範增背後真有這樣一個神秘組織,那他的處境就更危險了。
“蕭鐵官,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林凡問。
“因爲玉玦選擇了你。”蕭厲認真地說,“天樞令符不是普通的器物,它會選擇宿主。玉玦在你手中會產生反應,說明你與它有緣。而且……”
他看着林凡的眼睛:“而且我看得出來,你不是普通人。你懂的那些技術,你對冶煉的見解,都遠超你的年齡和經歷。月兒說,你可能來自‘不可知之處’。”
林凡心頭一跳。蕭月連這個都說了?
“林公子不必緊張。”蕭厲擺擺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你的心是正的,秘密就不是問題。我告訴你這些,是想提醒你——你已經卷入了這場紛爭。範增盯上你了,天樞閣也可能盯上你了。”
“那我該怎麼辦?”
“兩條路。”蕭厲豎起兩手指,“第一,徹底隱藏,遠離這些是非。我可以安排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生活。”
“第二條路呢?”
“加入守藏者。”蕭厲說,“和我們一起,守護天機樞的秘密,阻止它落入野心家之手。”
林凡沉默了。兩條路,一條安全但平庸,一條危險但有意義。
他想起陳勝的死,想起韓信的囑托,想起這一路上看到的苦難。
如果天機樞真的能改變歷史,如果它落入範增或天樞閣這樣的組織手裏,會發生什麼?更多的戰爭?更多的死亡?還是某種更可怕的“修正”?
“我選第二條路。”林凡說。
蕭厲笑了,那笑容裏有欣慰,也有憂慮:“很好。但林公子,你要記住——這條路不好走。守藏者的第一條戒律就是:技術有界,不可過界。”
“不可過界?”
“意思就是,可以使用技術改善生活,可以保護技術不被濫用,但不能用技術強行改變歷史進程。”蕭厲嚴肅地說,“歷史有自己的脈絡,強行預,可能會引發連鎖反應,造成更大的災難。這就是‘勿過界’。”
林凡想起信息流中的警告:歷史節點提前激活,主線可能偏移。
他忽然明白了。天樞閣想“修復歷史”,實際上就是在“過界”。而守藏者的使命,就是阻止他們過界。
“我明白了。”林凡鄭重地說。
“那麼,歡迎加入守藏者。”蕭厲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枚青銅令牌,遞給林凡,“這是守藏者的信物。持此令牌,可以聯系各地的守藏者成員。但記住——非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使用。”
令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個“墨”字,背面是北鬥七星圖案。
林凡接過,入手沉甸甸的。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蕭厲問。
“林凡說,“韓信去了那裏,天機樞可能也有部件在那裏。而且……我想親眼看看,劉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還有,”蕭厲從桌下取出一個木盒,打開,裏面是一套精致的工具——尺、規、矩、鑿、銼,都是精鋼打造,做工極其精細,“這套工具送你。好匠人要有好工具。”
林凡接過,工具沉甸甸的,手感極佳。
“多謝蕭鐵官。”
“不用謝。”蕭厲看着林凡,眼神深邃,“林公子,前路艱險,望你善用所學,莫負初心。”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山風吹過工坊,發出嗚嗚的聲響。
林凡握着守藏者令牌,看着桌上的地軸盤和玉玦,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從今夜起,他的命運,將和這些古老的神秘之物,緊緊綁在一起。
而在遙遠的彭城,範增的營帳裏,燭火徹夜未熄。
老人看着手中的情報,眉頭緊鎖。
“林凡……蕭鐵官私坊有異動……守藏者……”
他喃喃自語,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
然後,他提起筆,在一張特制的絹帛上寫下一行字:
“目標已接觸守藏者,疑將往漢中。啓動‘乙七’預案。”
寫完,他將絹帛卷起,塞進一細竹筒,交給等候在帳外的親信:
“速送鹹陽。”
親信領命,消失在夜色中。
範增走到帳外,望着東北方向的夜空,那裏,正是蕭厲工坊所在的山坳。
“林凡……”他輕聲說,“你到底是誰?”
夜風吹過,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