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門合攏的沉悶餘音，在空曠的藏經閣內盤旋了兩圈，終於不甘心地消散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和塵埃裏。
沈辭安慢慢挺直了腰杆，臉上那層精心塗抹的虛弱和驚惶如同遇水的劣質顏料，迅速剝落淨，只留下一片被過度使用的、帶着點厭倦的空白。他低頭，看着地上那灘顏色發暗的“淤血”——用“鏡花”指環強行逆轉一絲氣血弄出來的玩意兒，除了顏色差點，腥氣淡點，糊弄外行倒也夠用了。
就是有點費神。
腦子裏的雜音斷斷續續，像老舊收音機調不到台時的呲啦聲。【重啓中…15%…能量…低於閾值…】那猩紅的倒計時也跟着抽風似的閃爍，數字在【十一時辰十七分】和【？？？】之間來回跳變，看得人眼暈。
沈辭安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碰到那枚冰涼滑膩的指環。鏡花…水月？暫時把這破系統撞宕機了，算是個意外之喜，但顯然沒死透，甚至可能被得更“餓”了。
他彎腰，從剛才癱倒的灰塵裏，重新撿起那張繪制着猙獰痛苦面孔符文的古老皮卷。皮卷觸手依舊冰涼，帶着一種滑膩的、仿佛有生命般的質感。腦子裏那呲啦的雜音似乎清晰了一瞬，透出一絲本能的渴望。
【檢測到…高濃度…負面能量殘留…可吸收…】
沈辭安沒鬆手，也沒立刻讓系統“開飯”。他捏着皮卷一角，走到最近的一盞長明燈下。昏黃的光勉強照亮了那片焦黃。上面的文字扭曲如蟲蛇，他一個不識，但中心那個由無數痛苦面孔纏繞成的符文，越看越覺得邪門，多看兩眼，耳畔仿佛就有隱隱約約的、非人的哀嚎聲鑽進來。
這玩意兒…絕不是什麼正經傳承。大概是某個魔道修士的筆記殘片，或者脆是某種邪術的失敗草圖，因爲蘊含了強烈的負面精神烙印，才被隨手扔在這垃圾堆裏，年深久，成了系統的“零食”。
他環顧四周。昏暗光線下，影影綽綽的書山卷海，一直延伸到目光難以企及的黑暗深處。黴味、塵土味、陳年墨汁的酸腐氣，混雜着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頹敗氣息。這裏是被時間遺忘的角落，也是被正統摒棄的“雜質”沉澱之地。
那些被判定爲無用、低劣、危險、或脆無法理解的玉簡、獸皮、骨片、殘卷…恐怕比宗門正經收錄的功法秘籍還要多得多。
沈辭安的心跳，在死寂的閣內，不自覺地加快了幾拍。
他想起剛才系統對“破損的怨念骨片”、“染血的詛咒殘頁”那些垃圾的提示。能量微乎其微，但架不住…量可能很大？
如果這整座雜書區，對系統而言，是一個尚未開封的、堆滿了劣質但可充能“零食”的倉庫…
他掂了掂手裏的皮卷，目光投向更深的黑暗，那裏仿佛有無數雙沉默的眼睛，在塵埃覆蓋下，等待着重見天，或者…被徹底吞噬。
“磨刀石，”他在心裏嚐試溝通，語氣帶着一種研究性的探究，“分析這張皮卷的能量構成，以及預估吸收後對你恢復‘任務發布模塊’的幫助比率。”
【…滋…分析中…能量構成：混亂怨念、痛苦烙印、殘缺邪識…：極低…吸收轉化效率預估：0.7%…對核心模塊重啓幫助：微乎其微…】
“也就是說，這東西對你來說，相當於…塞牙縫？”沈辭安挑了挑眉，“那如果，類似這樣的‘塞牙縫’的東西，這裏有…”他掃了一眼無邊無際的黑暗，“一萬件？十萬件呢？”
系統沉默了片刻，雜音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數據不足，無法估算。理論存在可行性。但能量過低，大量吸收可能導致核心邏輯污染，產生不可預知錯誤。】
不可預知錯誤？
沈辭安眼睛微微一亮。要的就是不可預知！錯誤越多，漏洞越大，他才越有作空間。總比被一個功能完好的系統按着頭去人放火強。
“邏輯污染？是指你會變得不那麼…一筋地我做任務嗎？”他語氣誠懇地請教，“比如，偶爾發布點‘去膳堂偷只燒雞’或者‘曬三天太陽’之類的，有益身心健康的任務？”
【……】系統的雜音裏似乎摻進了一縷極淡的、類似於無語的波動，【…核心協議不可更改。任務導向旨在培養合格反派。邏輯污染可能導致任務判定失準、獎勵發放錯誤、甚至…危及宿主靈魂穩定。】
靈魂穩定？沈辭安摸了摸下巴。聽起來有點嚇人，但比起立刻去害守閣長老，似乎還是個可以斟酌的遠期風險。
“行，明白了。高風險，高回報。”他點點頭，一副爲了偉大反派事業甘願冒險的覺悟模樣，“那咱們就先試試水。從這片區域開始。”
他不再猶豫，心念一動。
手中的古老皮卷微微一顫，上面那猙獰的符文仿佛活過來般扭動了一刹那，顏色迅速黯淡下去，變成一種毫無靈性的灰敗。同時，一股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陰冷氣流，順着他的手臂流竄而上，被吸納進體內某個無形的“空洞”之中。
【吸收完成。獲得混亂怨念單位3，殘缺邪識碎片1。系統能量補充：0.0008%。核心邏輯穩定性：-0.0000001%。】
還真有“污染”進度條？雖然減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沈辭安精神一振，隨手將變成廢紙的皮卷扔回垃圾堆，目光變得如同最精明的拾荒者，開始在這片區域細致地掃視、翻找。
【發現‘浸染妖獸恨意的斷爪’（風化嚴重）…吸收…能量+0.0002%，邏輯穩定性-0.00000005%…】
【發現‘記載失敗奪舍心得的玉簡碎片’…吸收…能量+0.0005%，邏輯穩定性-0.0000001%…】
【發現‘繪制錯誤、引動反噬的血陣草圖’…吸收…能量+0.0003%，邏輯穩定性-0.00000008%…】
他像是掉進了米缸的老鼠，動作迅速而謹慎，盡量避免弄出太大響動，吵醒那邊鼾聲依舊的守閣長老。每找到一件帶着陰冷、邪異、頹敗氣息的“垃圾”，就讓系統吸收掉。大部分能量補充都少得可憐，小數點後面跟着一串零，但那股陰冷的“邏輯污染”氣息，確實在每一次吸收後，都微弱地疊加一絲。
系統的提示音從一開始的冰冷斷續，漸漸變得有些…“遲鈍”？或者說，在吸收了大量低雜亂能量後，它的反應似乎慢了一拍，雜音也變得更加沒有規律。
【能量…緩慢上升…任務…優先級…重算中…滋…】
【邏輯穩定性持續輕微下降…建議…宿主…停止…危險…】
【警告…污染指數累積…0.001%…可能影響…任務…判定…滋啦…】
影響任務判定？沈辭安要的就是這個！
他不但沒停，反而加快了翻找的速度。很快，他身邊就堆起一小摞被吸後徹底變成凡物的殘渣。
就在他翻開一堆壓得嚴嚴實實的、幾乎變成紙板的舊年門派收支賬簿時，手指忽然觸到一個硬物。撥開碎紙屑，下面露出一塊巴掌大小、黑乎乎、毫不起眼的鐵片，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什麼更大的器物上崩下來的碎片。
沒有陰氣，沒有怨念，甚至沒有任何靈力波動。只有鐵片表面，似乎有些極其模糊、幾乎被鏽蝕殆盡的刻痕。
系統毫無反應。
沈辭安本想像丟其他垃圾一樣把它撥到一邊，指尖卻傳來一種奇異的觸感——不是冰涼，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能吸納所有光線的“鈍”。他鬼使神差地將其拿了起來，入手頗沉。
幾乎是同時，右手食指上的“鏡花”指環，驟然傳來一陣清晰的、帶着催促意味的涼意！
這鐵片…指環感興趣？
沈辭安心頭一動，將鐵片湊到眼前，借着長明燈昏黃的光，仔細辨認那些幾乎被鏽蝕平的刻痕。痕跡太淺太模糊，難以成文，但在指環持續傳來的微涼感應引導下，他隱約覺得，那些刻痕的走向，似乎暗合某種極其古拙、甚至蠻荒的韻律。
他嚐試將一絲微薄的靈力注入鐵片。
泥牛入海。
他又試探着，用戴着指環的手指，輕輕摩挲過鐵片表面。
“嗡——”
一聲低沉到近乎幻覺的嗡鳴，仿佛從極其遙遠的時空彼岸傳來。鐵片表面那些模糊的刻痕，極短暫地閃過一抹暗金色的、沉重如大地般的光澤，旋即隱沒。而指環傳來的涼意，則變成了某種溫和的、如同確認般的波動。
有門道！
沈辭安立刻將這黑鐵片擦淨，小心翼翼揣進懷裏，貼肉放好。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但能被“鏡花”指環看上的，總比那些只能喂系統的垃圾強。
他定了定神，準備繼續自己的“薅羊毛”大業。目光掃過視野角落。
猩紅的倒計時不知何時已經不再瘋狂閃爍，數字穩定下來，卻變成了——【十時辰五十九分二十二秒】。
時間…被扣掉了半個多時辰？
是因爲系統邏輯污染導致的任務判定延遲？還是剛才吸收那些垃圾耗費了時間？
沒等他想明白，那抽風般的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着明顯的錯亂和雜音：
【滋…任務狀態更新…放置‘幽魂引’…】
【判定中…滋啦…環境因素…目標狀態…宿主準備程度…綜合評估…】
【任務…臨時變更！】
【新任務：獲取‘守閣長老的信任’（初級）。】
【任務說明：取得目標人物一定程度的好感或依賴，爲後續行動建立基礎。】
【任務獎勵：隱匿氣息（低級術法）。】
【失敗懲罰：無（因邏輯污染，懲罰模塊暫時失效）。】
【特別提示：該變更爲邏輯污染所致，可能存在偏差。請宿主…滋…自行斟酌…】
沈辭安：“……”
他站在原地，捏着手裏剛翻出來的一片“記載着失敗詛咒的獸牙”，半晌沒動。
臉上的表情，從錯愕，到茫然，再到一種深深的、混雜着“果然如此”和“這都行？”的荒謬。
獲取…守閣長老的信任？
爲後續行動…建立基礎？
這破系統，邏輯污染之後，直接把他的消極糊弄，給合理化成“長遠布局”、“謀定後動”了？
還“自行斟酌”？
沈辭安緩緩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把手裏那片獸牙也吸收了（能量+0.0001%，邏輯污染再+一點點），然後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轉過頭，看向躺椅方向。
守閣長老不知何時換了個姿勢，背對着這邊，鼾聲均勻，懷裏那個被灌滿醉仙釀的朱紅葫蘆，在昏暗光線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沈辭安走過去，腳步放得極輕。
他在躺椅邊蹲下，從自己空癟的儲物袋裏，又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東西。打開，是幾塊色澤金黃、散發着淡淡甜香和靈氣的糕點——用後山某種低階靈蜂蜂蜜做的，不算珍貴，但難得清爽可口，是他準備留着當夜宵的。
他輕輕掰了一小塊，想了想，又掰了一小塊，放在老頭手邊那空空如也的、原本裝靈豆點心的碟子裏。
然後，他起身，退回到雜書區的陰影中，找了塊稍微淨點的地面，靠着冰冷的書架坐下。
懷裏那塊黑鐵片貼着口，傳來沉甸甸的踏實感。指環微涼。
腦子裏系統的雜音依舊，倒計時平穩地走着，新任務的字樣幽幽發光。
沈辭安閉上眼睛，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
獲取信任？
這個任務…聽起來，可比放那勞什子幽魂引，讓人安心多了。
雖然大概率，還是這破系統抽風後的胡言亂語。
但…方向至少不壞，不是嗎？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在腦海裏對那半死不活的系統說道：
“收到。新任務已確認。”
“正在執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