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狗那口黃牙噴出的唾沫星子，混合着劣質煙草的臭味，仿佛還黏在臉上。
向華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爬，腳下故意用力，踢得碎石滾落，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裏格外清晰。他需要這種實實在在的觸感，需要肌肉拉伸的酸脹，需要汗水順着脊溝滑下的癢意，來沖淡腔裏那股憋悶的火氣。
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被髒東西糊住了呼吸的滯澀感。
流言像山間的瘴氣，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鑽進毛孔，滲進骨髓。劉二狗那張寫滿貪婪和惡意的臉，在眼前晃。還有母親躲閃擔憂的眼神，村口那些飄忽閃爍的視線，都沉甸甸地壓在他肩上。
他爬得更快了。腿腳像是自己有了意識，精準地避開溼滑的苔蘚，踩上的堅實岩角。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輕靈，氣息也更綿長。丹田裏那點微弱的溫熱感，像寒冬裏揣着的一小塊暖玉，持續不斷地散發着一絲絲熱流，滋養着疲憊的肌肉。
他知道，這變化來自“山河樽”。但這不夠，遠遠不夠。
穿過最後一片糾纏的荊棘，撥開僞裝用的枯藤，熟悉的狹小入口出現在眼前。他側身擠進去，山坳裏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泥土深處特有的、微腥的涼意，瞬間洗去了臉上最後一點燥熱。
月光還沒有升起來，只有滿天星鬥，將清冷如水的微光灑落。山坳像個被世界遺忘的碗，盛着滿滿的黑暗與寂靜。那塊他從小坐到大的青石，在星光下泛着朦朧的灰白色，表面光滑，像一塊巨大的、沉默的獸骨。
向華走到青石前，沒有立刻坐下。他伸出手，掌心貼上冰涼的石面。
觸感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僅僅是冰涼堅硬。一種極其微弱、近乎幻覺的“脈動”，透過掌心傳來。不是心跳，更像是一種……沉睡中的呼吸，緩慢，悠長，與腳下大地連成一體。是錯覺？還是……
他想起《山河造化訣》總綱裏那句晦澀的話：“地脈有靈，厚德載物。身合於地，氣通於天。”
壓下心頭悸動，他盤膝坐上青石。石面的冰涼透過薄薄的褲子滲入，激得皮膚起了一層細栗。他調整姿勢，五心朝天——頭頂心，兩手心，兩腳心，盡可能朝向夜空。
閉上眼睛。
世界並未陷入純粹的黑暗。眼皮內側，殘留着星光的微芒，形成一片混沌的暗紅色背景。緊接着，聲音接管了一切。
風聲變得層次分明。遠處山林鬆濤是低沉渾厚的和聲，近處石縫氣流是尖銳細微的哨音，頭頂極高處，還有一絲幾乎聽不見的、空氣極速流動的嘶嘶聲，或許是夜鷹掠過？蟲鳴也不再是嘈雜的背景音，他能清晰分辨出至少四五種不同的鳴叫頻率、節奏和方位：左前方三步，一只蟋蟀在短促試探；右側石壁縫隙裏，有更細微的、幾乎連續的摩擦聲，可能是某種甲蟲；腳下泥土深處，甚至傳來極其輕微的、蚯蚓蠕動帶來的土粒擠壓聲……
嗅覺也蘇醒了。青石本身帶着被雨水沖刷了千萬年的、清冽的礦物氣息；身下雜草腐爛後混合着新生草芽的、微澀的植物味道；泥土深處翻上來的、溼潤的腥氣；甚至空氣中遊離的、極淡的、不知名野花的甜香，以及更遠處，可能來自某片苔蘚的、微腥的孢子氣味……
這些感官信息洪水般涌來，最初讓他有些暈眩。他努力定神，不再去“聽”，去“聞”，去“感覺”，而是將注意力全部收束，沉向身體內部。
“心無雜念，神守丹田……”
默念法訣，意識緩緩下沉，穿過皮肉骨骼的屏障，“看”向小腹深處。
那裏並非一片虛無。一團雞蛋大小、朦朧的、白色的氣團，正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旋轉着。氣團中心，那尊縮小了無數倍的“山河樽”虛影靜靜懸浮，樽身黯淡，表面那些古老紋路如同涸的河床，只有最底部，積蓄着淺淺一層清澈液體，微微蕩漾着柔和的、仿佛自帶光源的微光——靈泉。
意識與樽影接觸的刹那。
“嗡……”
不是聲音，是整個意識海的一次輕微震顫。
以“山河樽”爲中心，一股無形的、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吸力，悄然擴散開來。
最先變化的是觸覺。
皮膚表面，那些原本只是微涼的夜風，忽然“活”了過來。無數極其細微、冰涼如針尖的“觸須”，輕輕刺在每一個毛孔上。不是疼痛，而是一種酥麻的、被什麼東西溫柔探入的感覺。這些“觸須”試圖鑽進來，帶着山林夜露的清寒，帶着星辰輻射的微涼。
緊接着，是更奇妙的體驗。
身下青石的冰涼，不再僅僅是溫度。他能“感覺”到一種厚重、沉凝的“氣息”，如同沉睡巨人的吐納，緩慢而堅定地通過接觸點，一絲絲滲入他的身體。這股氣息進入體內後，帶來一種踏實、穩固的感覺，仿佛雙腳生，與大地相連。
四周空氣裏，也浮現出不同“質地”的微光。
青綠色的光點最多，像初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充滿活潑的生機感，帶着植物特有的清甜氣息（嗅覺與視覺奇異地混合了）。它們飄忽不定，卻大多數被吸引，匯向他的身體。
土黃色的光點沉甸甸的，移動緩慢，散發着泥土和岩石的醇厚味道，多數從身下青石和周圍地面升起。
白色的光點最少，也最輕盈，仿佛沒有重量，帶着天空般高遠潔淨的感覺，從頭頂星空灑落。
還有零星幾點赤紅（燥熱）、幽藍（冰寒）、暗金（銳利）的光點飄過，但似乎對他，或者說對“山河樽”的吸引力不大，大多盤旋片刻便消散了。
這些五光十色的“氣息”，被“山河樽”的吸力牽引，絲絲縷縷，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它們穿過皮膚，滲入肌肉，沿着某種既定的、仿佛早已存在於血脈深處的隱秘路徑，開始緩緩流淌。
最初只是涓涓細流，冰涼，雜亂，各行其是，在體內沖撞，帶來些許脹痛和酸麻。
但當它們流近丹田，靠近“山河樽”時，異變陡生。
樽身那些黯淡的紋路，驟然亮起極其微弱、卻玄奧無比的光芒！
所有涌入的、雜亂冰涼的氣息，如同百川歸海，被一股腦吸入樽口。樽內仿佛有一個無形的漩渦，瘋狂旋轉、研磨、提純。
短短一息之間。
再流出來的，已不再是雜亂的氣流。
它變成了一種溫潤、柔滑、仿佛擁有生命的暖流。顏色也統一成了一種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白色，其中又隱隱流轉着青與黃的微光。
這暖流沿着一條更加清晰、更加寬闊的路徑——正是《山河造化訣》煉氣篇記載的“基礎周天”路線——開始奔涌。
流過手臂時，他仿佛能“看”到臂骨上附着的老繭在軟化，細微的勞損傷痕被暖意撫平。
流過膛時，心髒的跳動變得更加沉穩有力，肺葉舒張，每一次呼吸都深長了許多，吸入的空氣似乎都帶着甘甜。
流過雙腿時，爬山帶來的酸脹感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滿彈性的力量感。
最奇妙的是流過頭頂時。仿佛有一道溫熱的清泉自天靈蓋澆下，瞬間洗去了所有疲憊、煩躁和雜念。頭腦變得無比清明，思維速度仿佛都快了幾分，白天那些紛擾的人事，此刻看去，竟有些微不足道的可笑。
一個周天，兩個周天……
暖流運轉得越來越順暢，速度也在緩慢提升。每完成一個循環，它就壯大凝實一分，顏色也更明亮一些。丹田裏那團原本鬆散的氣團，開始向內收縮，旋轉加速，中心溫度逐漸升高。
“山河樽”底部的靈泉，似乎也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地……增加了一兩滴。樽身表面的紋路，在靈泉微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一兩個極其微小的節點，變得清晰了那麼一絲。
時間失去了意義。
可能是半個時辰，也可能只是一炷香。
當暖流完成不知第幾個周天，轟然匯入丹田氣團時——
“咔。”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冰層破裂，又似種子頂開泥土的聲音，在向華靈魂深處響起。
丹田內，那團氣猛地一縮！
體積瞬間變小了三分之一，卻變得更加凝實，從朦朧氣團，變成了一團緩緩自旋的、白色中透着淡青與土黃光澤的“液體”。它更重了，存在感更強了，散發出的溫熱感也更加穩定、持久。
“山河樽”虛影一震，似乎也凝實了一分，底部靈泉微光蕩漾。
煉氣，一層！
向華猛地睜開眼睛。
視野變了。
星光不再是遙遠模糊的光點，而是一顆顆清晰閃爍的寶石，他甚至能隱約看到某些較亮星辰周圍極其微弱的暈芒。山坳裏的一切纖毫畢現：青石表面被歲月和水流打磨出的每一道紋理；三米外一片草葉邊緣細密的鋸齒，以及葉尖將墜未墜的露珠裏，倒映出的整個旋轉的星空；石壁上溼痕勾勒出的、宛如古老岩畫的圖案……
聽力也再次擴展。他能聽到更遠處，山溪潺潺流過鵝卵石，水分子相互碰撞的細微叮咚；能聽到村莊方向，某戶人家夜半犬吠，帶着困意的回音；甚至能聽到……腳下極深處，地下水緩慢滲透岩層時，發出的極其沉悶、幾乎與大地脈搏同步的“汩汩”聲。
身體輕盈得不可思議，仿佛輕輕一躍就能觸及星空。力量在肌肉纖維間流淌，充實而可控。五感連通，精神飽滿，世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鮮活而清晰的姿態，呈現在他面前。
他緩緩抬起右手，心念微動。
丹田內那團初生的“真元”應念流轉，瞬間匯聚於掌心。
沒有光芒，沒有風聲。
他只是對着青石旁一塊半人高的風化岩石，虛虛一按。
“噗。”
一聲輕響，像手按進溼的沙地。
岩石表面，一個深約半寸、清晰完整的掌印，赫然呈現。印痕邊緣光滑，岩石內部結構仿佛被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瞬間震散、壓實，沒有粉末，沒有裂紋，只有一片細膩如脂的平整。
向華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皮膚沒有任何異常，但那殘留的、與岩石“對話”般的感覺，真實不虛。
他深吸一口氣。
這一次，吸入的不再僅僅是空氣。
無數青的、黃的、白的微光光點，隨着呼吸，歡快地涌入鼻腔，順着氣管下沉，部分被身體吸收，部分匯向丹田，被“山河樽”捕獲、煉化。修煉，竟已成了某種本能。
他抬頭，望向那方被石壁切割出的星空，望向山下沉睡的村莊和更遠的未知。
流言？劉二狗？
他忽然覺得，那些曾讓他口發堵的東西，此刻看去，就像試圖阻擋溪流的幾顆石子。
溪流或許一時會被攪渾，但最終，它會沖開石子，帶着更強大的力量，奔流向它該去的遠方。
而他向華，已不再是那汪隨時可能涸的淺水。
他是有了源頭的活水。
他站起身，骨骼發出一連串輕微而舒暢的脆響。星光披在他身上，仿佛爲他鍍上了一層清輝。
該回去了。
母親該等急了。
他邁步走向出口，腳步落下，輕如鴻毛，卻在堅實的土地上，留下一個個無比沉穩、仿佛與大地生的印記。
山坳重歸寂靜。
只有青石旁，那個深陷的掌印，在星光下，幽幽地散發着微不可查的、屬於另一種層次力量的餘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