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國際學校的學習氛圍，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鬆弛中帶着一種渾然天成的優越感。這裏的學生，大多早已規劃好了出國留學的康莊大道，高考對他們而言，更像是一場體驗生活的集體活動，而非決定命運的獨木橋。林默的到來，像一顆被誤投進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並非欽佩，而是獵奇。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斑駁地灑在三班的課桌上時，一個新的“景點”誕生了。
在林默座位的右上角，一張用透明膠帶整整齊齊貼好的A4紙，吸引了所有早到學生的目光。
那是一張作息時間表。
然而，這並非尋常的時間表。它被細密的黑色水筆字跡填滿，用尺子畫出的表格工整得像是印刷品，每一格裏的時間規劃，精確到了分鍾。
【6:30-6:40：起床，洗漱，整理內務】
【6:40-6:45：宿舍至教室，途中聽力訓練】
【6:45-7:00：回顧昨錯題（數學/物理）】
【7:00-7:15：晨讀古詩文及重點篇目背誦】
【7:15-7:30：英語單詞速記，目標30個】
……
【12:30-12:45：午餐，保持八分飽】
【12:45-13:00：新聞速讀或時政要點瀏覽】
【13:00-13:20：午休，強制閉眼】
……
【22:00-22:20：洗漱】
【22:20-22:50：睡前復盤，整理當知識體系】
【22:50-23:00：睡前閱讀（非課業）】
【23:00：準時入睡】
表格從早上六點半，一直排到晚上十一點，中間幾乎沒有任何超過五分鍾的“空白”時間。就連課間十分鍾，都被清晰地標注爲“預習下節課內容”或“完成對應科目課堂練習”。
這張表，如同一份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戰鬥檄文，讓這些習慣了慵懶與自由的豪門子弟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與荒謬。
“，這是什麼？《監獄風雲之高三版》嗎？”一個男生湊近了看，忍不住句粗口。
“強制閉眼？他怎麼強制？給自己打一針鎮定劑嗎？”
“看到沒有，連吃飯都規定了時間，十五分鍾，他是用漏鬥往下灌嗎？”
“太可怕了，我感覺我的呼吸都快被這張表給掐住了，這人是個機器人吧？”
議論聲、竊笑聲、難以置信的驚嘆聲，在林默空着的座位周圍交織成一片嗡嗡的聲浪。他們像是圍觀一個剛出土的活體標本，每個人臉上都帶着一種混合着嘲弄、不解和一絲絲隱秘恐懼的復雜神情。他們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能對自己殘忍到這種地步。
當林默夾着書本，踩着預備鈴聲走進教室時，那片聲浪瞬間低了下去，但一道道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黏稠而刺眼。
林"機器人"默，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他放下書包，坐下，從筆袋裏抽出兩支不同顏色的筆，再拿出一本全新的錯題本，開始整理昨晚的化學卷子。他的世界裏，只有紙面上的分子式和方程式，外界的紛擾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
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在某些人看來，是一種極致的挑釁。
“喲，瞧瞧我們的大狀元，又開始修煉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
趙磊，林天宇身邊最忠實的跟班之一，吊兒郎當地晃了過來。他身後還跟着兩三個男生，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將林默的座位半包圍起來，堵住了他唯一的去路。
周圍的同學立刻安靜下來，目光中閃爍着興奮與期待。他們知道，好戲要開場了。
趙磊顯然很享受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他俯下身，幾乎是貼着林默的課桌，目光落在了那張刺眼的作息表上。
他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然後用一種抑揚頓挫、極盡誇張的語氣，一字一句地朗讀起來：
“‘6點45到7點，回顧昨錯題’……嘖嘖，天才也需要看錯題嗎？我還以爲你們都是過目不忘呢！”
“‘7點到7點15，晨讀古詩文’……哈哈，是要準備考科舉，當狀元郎嗎？”
“我看看……‘晚上10點50到11點，睡前閱讀，非課業’？哎喲，還挺有情調，這是在看《霸道總裁愛上我》還是《如何成爲人上人》？”
哄笑聲在教室裏炸開，肆無忌憚。
趙磊笑得更得意了，他伸出一手指，戳了戳那張薄薄的A4紙，對着林默的後腦勺說道：“兄弟，你這樣活着不累嗎？人生啊，不是只有學習。來，哥哥教教你怎麼‘生活’。”
說着，他的手指就變成了兩指，捏住作息表的一角，準備將其一把撕下。這是對林默世界秩序最直接的侵犯，也是最粗暴的羞辱。
一些女生不忍地別過頭，而更多的男生則是幸災樂禍地等着看這個“土包子”的窘態。他們期待着林默的反應，是會漲紅了臉爭辯，還是會懦弱地縮起頭，任由他們欺凌？
然而，他們預想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就在趙磊的手指即將發力的瞬間，一直低頭整理錯題的林默，動了。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一刻，教室裏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所有人都看到了林默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那是一種極端的、純粹的漠然，像是極地萬年不化的冰川，又像是觀測台裏冰冷的望遠鏡鏡頭，正毫無感情地審視着一個闖入視野的、無足輕重的低等生物。
那眼神裏沒有輕蔑，因爲輕蔑也需要情緒。它只有一片虛無的冰冷，仿佛在說：你，與我無關，你的行爲，毫無意義。
林默一言不發，就那麼靜靜地看着趙磊。
然後，他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慢，但一米八多的身高帶來的壓迫感，隨着他身體的直立而瞬間籠罩了趙磊。他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那裏，目光平靜地鎖定在趙磊的臉上。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場。不是暴戾，不是凶狠，而是一種源於絕對專注和內心秩序的強大與沉穩。仿佛他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在審視一個跳梁小醜的滑稽表演。
趙磊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那準備發力的手，也詭異地停在了半空中，像一尊尷尬的雕塑。他忽然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被那雙眼睛盯着，他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懼？
開什麼玩笑！他可是趙磊！他憑什麼要怕一個從鄉下來的窮酸書呆子？
羞惱瞬間涌上心頭，他正要色厲內荏地吼出什麼來掩飾自己的心虛，一個清冷的聲音卻搶先一步，在死寂的教室裏響起。
“欺負同學很有意思是嗎？”
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破了凝滯的空氣。
衆人循聲望去，說話的竟是坐在第一排的班長，蘇薇。
她依舊保持着端坐的姿勢，連頭都沒有完全轉過來，只是側過臉，一雙漂亮的丹鳳眼透過鏡片，冷冷地掃向趙磊。
“管好你自己的事。”
短短的一句話，沒有多餘的修飾，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趙磊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如果說林默的眼神是讓他感到未知的恐懼，那蘇薇的話就是裸的打臉。在京華國際，誰不知道蘇薇是出了名的學霸女神，背景深不可測，爲人更是清冷孤高，從不摻和任何班級裏的破事。
可現在，她竟然爲了這個轉校生開口了？
趙磊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場面話，可對上蘇薇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所有的髒話都堵在了喉嚨裏。他悻悻地收回手，惡狠狠地瞪了林默一眼，仿佛在說“你等着”，然後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場鬧劇，就此無聲無息地落幕。
教室裏恢復了安靜，只有細微的翻書聲。
林默重新坐了下來，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未曾發生。他拿起筆，繼續在錯題本上寫下解題步驟，專注得像個入定的老僧。
只是，這一次，他的心湖卻不像表面那般平靜無波。
這是他來到這裏之後，第一次有人爲他說話。
不是出於同情，不是帶着憐憫，而是一種平等的，甚至帶着幾分維護的姿態。
那道清冷的聲音，像一束微弱卻真實的光，第一次穿透了他用數字和公式構築的厚重壁壘，在他那個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裏，留下了一抹極淡、卻無法忽視的痕跡。他握筆的手指，幾不可查地停頓了半秒，隨即又恢復了流暢的書寫。
窗外，陽光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