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次展露
清明過後,子又回到了往常的軌跡。
顧硯舟依舊每天早起,先去鬆鶴院請安。
老太爺還是很少見他,但顧忠出來送東西的次數多了些。
有時是一碟點心,有時是幾頁字帖。
“老太爺說,您這個年紀,字得練好。”顧忠遞過一疊泛黃的紙,“這是老太爺年輕時臨的《靈飛經》,您照着練。”
顧硯舟雙手接過:“謝祖父惦記。”
從鬆鶴院出來,直接去族學。
四月的天,暖和得很快。園子裏的桃花開了,粉粉白白一片。
偶爾有花瓣被風吹落,飄在遊廊裏。
族學裏還是老樣子。
顧硯林依舊愛挑事,但顧硯舟不理他,他也覺得沒趣。
其他庶子有的埋頭讀書,有的得過且過。
嫡出的那幾個自成一派,不怎麼和庶子來往。
這早晨,周夫子來得比平早些。他手裏拿着戒尺,面色嚴肅。
“今抽查背誦。”夫子掃視一圈,“背《千字文》第三段。”
屋裏頓時響起翻書聲。幾個孩子低着頭,嘴裏念念有詞,臨時抱佛腳。
顧硯舟翻開書頁。
第三段是“蓋此身發,四大五常”到“恭惟鞠養,豈敢毀傷”。
他前世教歷史時,這些蒙學經典早就熟記於心。
“顧硯林。”夫子點名。
三少爺站起來,背得磕磕巴巴:“蓋此身發……四大……四大……”卡住了。
“坐下。”夫子皺眉,“平不用功。顧硯柏,你背。”
六少爺站起來,背得比哥哥順些,但中間還是錯了幾個字。
夫子臉色更沉了。他眼睛掃過庶子那一排,最後停在顧硯舟身上。
“顧硯舟。”
屋裏安靜了一瞬。幾個孩子轉過頭,眼神裏有好奇,有幸災樂禍。
原身在族學是出了名的笨,背書從來背不全。
顧硯舟從容站起。
“蓋此身發,四大五常。”他聲音清亮,不疾不徐,“恭惟鞠養,豈敢毀傷。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
一字不差,流暢自然。
夫子的戒尺停在了半空。
顧硯舟繼續背下去:“罔談彼短,靡恃己長。信使可覆,器欲難量……”一直背到這段結尾,“景行維賢,克念作聖。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背完了,屋裏鴉雀無聲。
夫子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你……你說說,‘四大五常’何解?”
“回夫子,佛家以地、水、火、風爲四大,儒家以仁、義、禮、智、信爲五常。此句是說,人的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當謹記倫常,恭謹奉養,不敢毀傷。”
“那‘景行維賢,克念作聖’呢?”
“景行是大路,喻指高尚德行。此句意爲,要仰慕賢德,克制私念,方能成就聖賢之道。”
夫子手裏的戒尺慢慢放下。他捋了捋山羊胡,眼神復雜:“病了一場,倒開竅了?”
顧硯舟垂眸:“病中昏沉,夢見我姨娘督促讀書,不敢懈怠。”
這話半真半假。夢裏確實見過這身體的姨娘,但督促讀書的是他自己。
夫子點點頭:“坐下吧。往後當勤勉些,莫辜負了……莫辜負了。”
沒說辜負誰,但意思到了。
顧硯舟坐下時,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顧硯林臉色難看,瞪了他一眼。四少爺顧硯修轉過頭,對他微微一笑。
下了課,孩子們收拾書袋往外走。顧硯舟剛出族學門,顧硯林就攔在前面。
“八弟今好威風啊。”他陰陽怪氣地說,“怎麼,掉水裏一趟,把腦子泡靈光了?”
顧硯舟抬眼看他:“三哥說笑了。不過是夢見姨娘督促,不敢不用功。”
“少拿死人說事。”顧硯林哼了一聲,“背個書而已,得意什麼?”
“不敢得意。”顧硯舟繞過他,“三哥若無事,我先回去了。”
顧硯林還想說什麼,被六少爺拉住了:“三哥,算了。”
走出一段,顧硯修追上來:“八弟。”
“四哥。”
“今背得很好。”顧硯修和他並肩走着,“柳姨娘若泉下有知,定會欣慰。”
顧硯舟點點頭,沒說話。
“你字練得怎樣了?”顧硯修問,“我那裏有本《九成宮》的字帖,你要不要?”
“謝四哥,祖父給了《靈飛經》,正練着。”
“那就好。”顧硯修頓了頓,“下月府裏要請西席考校功課,你……準備準備。”
顧硯舟心裏一動:“考校功課?”
“嗯,每年一次。考得好的有賞,考得差的……”顧硯修沒說完,但意思明白。
“謝四哥提點。”
回到偏院,劉嬤嬤正在晾衣服。見他回來,笑着問:“今學得可好?”
“夫子誇我了。”顧硯舟簡單說了背書的事。
劉嬤嬤眼睛一亮,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姨娘顯靈了!少爺總算開竅了!”
她忙去小廚房,說要加個菜慶祝。其實也沒什麼好菜,就是多炒了個雞蛋。
吃飯時,石頭也高興:“少爺真厲害!我看以後誰還敢說您笨!”
顧硯舟笑笑,沒說話。他知道,這才剛開始。
下午練字時,他格外認真。
老太爺給的《靈飛經》字帖確實好,筆畫飄逸,結構嚴謹。
他照着臨,手腕還是沒力,但比前些子穩多了。
寫滿三頁紙,手腕酸得抬不起來。他放下筆,活動手指。
窗外傳來孩子們玩鬧的聲音。在後園放風箏。笑聲飄過來,無憂無慮的。
顧硯舟看了一會兒,繼續練字。
他要走的路,和這些孩子不一樣。
幾天後,顧硯舟去鬆鶴院請安時,顧忠叫住了他。
“八少爺留步,老太爺讓您進去說話。”
顧硯舟心裏微動,跟着顧忠進了書房。
老太爺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手裏拿着本書。見他進來,抬眼看了看:“來了?坐。”
顧硯舟在下首的繡墩上坐了半個身子。
“聽說你前幾在族學背書寫得好?”老太爺問得隨意。
“孫兒不敢當,只是僥幸背熟了。”
“僥幸?”老太爺放下書,“《千字文》第三段,釋義也說得明白。這不是僥幸能解釋的。”
顧硯舟垂眸:“病中夢見姨娘,醒來後……腦子清明許多。”
這話他說過幾次,自己都快信了。
老太爺盯着他看了會兒:“你姨娘……柳氏,原是我你祖母院裏的丫鬟。識得幾個字,性子安靜。”
顧硯舟抬頭。這還是第一次聽人提起原主生母的往事。
“她嫁給你父親時,才十六歲。”老太爺聲音有些飄遠,“生了你就沒了。可惜。”
屋裏靜了片刻。
“既然開了竅,就好好讀書。”老太爺說,“顧家以武起家,但如今太平年月,文治更重要。你父親……罷了。”
他沒說完,但顧硯舟聽懂了。
定遠侯重武輕文,對讀書的兒子們不怎麼上心。尤其是庶子。
“孫兒明白。”
“去吧。”老太爺擺擺手,“字帖繼續練。下月西席考校,莫丟了臉面。”
“是。”
從鬆鶴院出來,顧硯舟腳步輕快了些。老太爺這話,算是正式表態了——願意栽培他。
接下來幾,他讀書更用功了。
不僅背熟了《千字文》,連《幼學瓊林》也提前預習。字也練,手腕漸漸有了力氣。
族學裏的氣氛有些微妙。
夫子抽查時,點顧硯舟的次數多了。
每次他都對答如流。漸漸的,沒人再敢說他笨。
顧硯林還是不服氣,但也不敢明目張膽找茬。其他庶子看顧硯舟的眼神,多了些復雜的東西。
這放學,顧硯舟收拾書袋時,十少爺顧硯鬆蹭過來。
“八哥。”六歲的孩子,聲音軟軟的。
“十弟有事?”
“我……我有個字不認識,你能教我嗎?”顧硯鬆掏出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個“孝”字。
顧硯舟接過來:“這個字念‘孝’,孝順的孝。”
“怎麼寫呀?”
顧硯舟拿筆,在紙上工工整整寫了一個。顧硯鬆看得認真,小眉頭皺着。
“謝謝八哥。”他拿着紙跑了。
陳姨娘在不遠處等着,看見兒子過來,朝顧硯舟笑了笑,算是致謝。
顧硯舟點點頭,心裏卻想,在這府裏,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回院子的路上,遇見柳姨娘身邊的丫鬟小蓮。
“八少爺,姨娘讓您有空過去坐坐。”小蓮傳話,“姨娘說,她那兒有新做的桂花糕。”
“替我謝姨娘,明放學我去。”
小蓮應了,轉身要走,又停住:“八少爺……姨娘還說,讓您當心些。西席考校時,莫要太出風頭。”
顧硯舟心裏明白。柳姨娘是怕他太扎眼,招人嫉恨。
“我知道了,謝姨娘提醒。”
夜裏,顧硯舟躺在床上,把這些子的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背書展露才華,是第一步。得了夫子誇獎,祖父關注,這是第二步。下月的西席考校,是第三步。
不能太冒進,但也不能藏拙。這中間的度,得把握好。
窗外月光很好,明晃晃的照進來。
顧硯舟翻了個身,閉上眼。
夢裏又回到了前世,在圖書館查資料,準備論文。
那些厚厚的歷史典籍,如今成了他在這世界安身立命的資本。
真是造化弄人。
四月過半,天更暖了。衣裳換了薄的,窗子也常開着。
顧硯舟的字有了些進步。至少橫平豎直,能看了。
他臨完《靈飛經》,開始臨《九成宮》。顧硯修真把字帖送來了,還附了一刀紙。
“四哥破費了。”顧硯舟道謝。
“自家兄弟,客氣什麼。”顧硯修拍拍他肩膀,“好好練,下月考校,爭口氣。”
這話說得直白。明爭暗鬥從未停過。
西席考校的子定在五月初五,端午前。府裏開始籌備過節的事,各房都忙起來。
劉嬤嬤也張羅着包粽子。糯米、紅棗、粽葉,都是她去大廚房領的。不多,只夠包十幾個。
“咱們自己吃,也送幾個給柳姨娘。”劉嬤嬤一邊包一邊說,“姨娘每年都惦記着咱們。”
顧硯舟幫着洗粽葉。他前世會包粽子,手法還算熟練。
“少爺會包?”劉嬤嬤驚訝。
“看嬤嬤包,學會了。”顧硯舟搪塞過去。
包好的粽子放在鍋裏煮,滿院飄着粽葉香。石頭蹲在灶前燒火,眼巴巴等着。
“饞貓。”劉嬤嬤笑罵。
第一鍋出來,顧硯舟讓石頭先送六個給柳姨娘。剩下的,晚上主仆三人分着吃。
粽子很香,糯米軟糯,紅棗甜而不膩。顧硯舟吃着,忽然想起前世的端午節。
學校食堂也會發粽子,鹹的甜的都有。學生們不愛吃,多半拿去送人。
如今這一個粽子,卻吃得格外珍惜。
子一天天過,西席考校越來越近。族學裏的氣氛緊張起來,連最調皮的孩子也知道用功了。
顧硯舟準備好了。四書五經他不敢說精通,但蒙學經典爛熟於心。字也拿得出手了。
他要的,不是拔尖,而是穩妥地展現才華。
既不讓嫡系忌憚,又能讓祖父看見價值。
這個度,他得把握好。
五月初四,考校前一。顧硯舟練完字,早早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