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軒裏很安靜,只有銅壺滴漏單調的“嗒、嗒”聲,計算着流逝的辰光。
柳雲歌坐在窗下的繡墩上,面前攤着那塊襁褓碎布。淡粉的綢子早已失了鮮豔,邊角的如意雲紋卻依舊清晰,那個小小的“歌”字繡工精巧,一針一線,都透着做母親的人當初的期盼和愛意。
只是這愛意,從未照耀到她身上。
指尖拂過那暗褐色的血漬,冰冷,堅硬,像一塊永遠化不開的寒冰,硌在心頭。她想起清秋院老槐樹傳遞來的那些破碎畫面——十歲的蘇婉兒,在夜色中埋下詛咒時,臉上那混合着緊張與興奮的扭曲神情。
原來一個人,可以惡毒得如此徹底,又如此……理直氣壯。
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叩門聲。
“小姐,老爺派人來傳話,請您去書房。”是王媽媽的聲音,比往更恭敬,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柳雲歌將碎布仔細疊好,連同那八字帖、嬰兒發,一起放回妝匣夾層。起身時,額角的傷又被牽動,她輕輕吸了口氣,對着銅鏡理了理鬢邊垂下的發絲,用帕子重新系好,遮住大半淤青。
書房的門虛掩着。
柳雲歌推門進去,柳尚書正背對着門,站在窗前。聽到聲音,他轉過身,臉上的疲憊比早晨更重,眼下的青黑像是用墨塗上去的。他看到柳雲歌額上系着的帕子,目光頓了頓,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坐。”他的聲音沙啞。
柳雲歌依言坐下,目光平靜地迎視。
柳尚書沒有立刻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紫檀木的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書房裏彌漫着一種沉重的、難以言喻的壓抑。
“清秋院那棵槐樹下,”他終於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你之前說,埋了東西。”
“是。”柳雲歌回答得脆。
“什麼東西?”
柳雲歌抬眼:“父親何不親自去看看?”
柳尚書盯着她,似乎在審視她話裏的真假,以及……更深的東西。半晌,他站起身:“帶路。”
清秋院依舊空蕩無人,那兩個婆子不知是得了嚴令,還是自己怕事,始終未曾露面。秋的陽光透過薄雲,冷冷地照在院子裏,那棵老槐樹投下大片斑駁的陰影。
柳雲歌走到樹下東側三尺處,指了指地面:“就是這裏。”
柳尚書看了一眼跟來的兩個心腹長隨。那兩人立刻上前,手裏拿着更趁手的工具,開始挖掘。泥土被翻開,帶着溼氣的土腥味散開。
很快,一個被翻動過、又草草回填的淺坑顯露出來。
柳尚書看向柳雲歌。柳雲歌面色不變:“女兒昨夜來過,取走了些東西。但父親若要驗證,可繼續往下挖,或許……還有遺漏。”
柳尚書眼神一沉,對長隨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往下挖。挖了約莫一尺半深,鏟尖再次碰到硬物。這次,是一個更小、更不起眼的油紙包,埋在更深、更隱蔽的角落,若非仔細翻找,極易忽略。
長隨將油紙包取出,拂去泥土,呈到柳尚書面前。
油紙包得很緊,邊緣已經有些脆化。柳尚書接過,入手很輕。他瞥了一眼柳雲歌,見她依舊平靜,便小心地拆開油紙。
裏面是一張折疊的黃色符紙,以及幾纏繞在一起的、枯的黑色植物莖。
符紙展開,朱砂繪制的扭曲符文即便歷經數年,依然透着股邪異的氣息。正中央,赫然寫着生辰八字——甲申年七月初七卯時。而在八字周圍,還有一些古怪的、類似咒語的細小文字。
柳尚書雖不通玄術,但也認得這是符籙,且絕非正路之物!那黑色的莖,散發着一股令人不適的腥氣,顯然是某種用於巫蠱的邪物!
“這……這是……”他捏着符紙的手,微微發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憤怒,一種被愚弄、被褻瀆的滔天怒火!
柳雲歌的聲音適時響起,冰冷清晰:“這是奪運符。用被奪者的生辰八字,輔以邪物,埋於特定方位,經年累月,可竊取對方氣運,轉嫁己身。旁邊那些,應是‘魘鎮’所用的媒介。”
她頓了頓,補充道:“昨夜女兒取走的,除了類似的符籙,還有……別的。”
柳尚書猛地看向她:“還有什麼?”
柳雲歌從袖中取出一個用素帕包着的小包,遞了過去。
柳尚書接過,打開。裏面是另一張泛黃的八字庚帖,一綹嬰兒發,還有……那塊淡粉色、帶着涸血漬的襁褓碎布。
他的目光先落在庚帖上,那稚嫩的筆跡寫着柳雲歌的名字和生辰。然後是那綹細軟的胎發……最後,他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塊碎布上,尤其是背面那個小小的“歌”字,以及正面那片刺目的褐紅!
“這……這是……”他的聲音徹底變了調,帶着難以置信的驚駭。
“這是女兒的襁褓。”柳雲歌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或者說,是殘留的一角。上面沾的,是女兒出生時的血。”
“嗡”的一聲,柳尚書只覺得腦子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眼前陣陣發黑,他踉蹌一步,扶住了身旁的長隨才站穩。
襁褓!血!
用嬰兒的襁褓和初生之血行巫蠱之事?!這是何等陰毒!何等喪盡天良!!
他想起柳雲歌之前說的——蘇婉兒十歲時所爲。
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下得去手?!怎麼能想到如此惡毒的法子?!
不,不是孩子。是惡魔!是披着人皮的惡魔!
“父親,”柳雲歌看着他瞬間慘白的臉和劇烈顫抖的手,繼續道,“鐵盒底部,還刻有字。”
柳尚書猛地低頭,看向那塊作爲襯墊的褪色紅綢——沒有字。他看向柳雲歌。
“刻在鐵盒內壁。”柳雲歌提示。
柳尚書手指顫抖着,拿起那塊紅綢,露出鐵盒底部。果然,在鏽跡斑斑的鐵盒內壁上,幾行歪斜卻用力極深的刻字,映入眼簾:
“以此發,此帖,此血衣爲引。”
“奪其命格,換我榮華。”
“天道不公,我自取之。”
“——蘇氏女,十歲藏。”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柳尚書的心上!燙得他五髒六腑都跟着抽搐起來!
“天……道……不……公……”他喃喃念着這四個字,忽然猛地將手中的鐵盒連同裏面的東西,狠狠摜在地上!
“砰——譁啦!”
鐵盒砸在青石板上,蓋子崩開,裏面的碎布、八字帖、胎發散落一地。那寫着“奪其命格,換我榮華”的刻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好一個‘天道不公’!好一個‘我自取之’!”柳尚書膛劇烈起伏,眼睛赤紅,額角青筋暴跳,他指着地上的東西,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我柳文淵!竟將這樣一個蛇蠍心腸、豬狗不如的東西,養在府裏十五年!視如珍寶!捧若明珠!我……我瞎了眼!我愧對柳家列祖列宗!我……我對不起你!雲歌!父親對不起你啊!!”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着錐心刺骨的悔恨和痛楚,猛地轉向柳雲歌,眼中竟隱隱有了水光。
這個在官場沉浮半生、向來注重儀態威嚴的尚書大人,此刻卻像個驟然蒼老的父親,被血淋淋的真相擊垮了所有的體面和自持。
柳雲歌看着地上散落的東西,看着父親崩潰的模樣,心中那片冰湖,微微漾開一絲漣漪,卻又迅速凍結。
遲來的愧疚和憤怒,改變不了她前世受過的苦,也抵償不了那十五年被竊取的人生。
但,總比沒有好。
“父親,”她開口,聲音依舊平穩,“蘇婉兒所爲,已非簡單的‘調換’。巫蠱厭勝,詛咒血親,按律……當如何?”
柳尚書身體一震。
按律?
《大周律》有載:“諸有所憎惡,而造魘魅、符書、咒詛,欲以人者,各以謀論減二等;若於期親尊長,加二等。” 這是針對常人的。若是卑幼詛咒尊長,尤其是血親,刑罰更重。而蘇婉兒冒認官眷,已是重罪,再加上這巫蠱詛咒嫡女……
流放?徒刑?甚至……斬?
柳尚書閉了閉眼。一旦送官,柳家這醜聞就再也捂不住了。他的官聲,柳家的門楣……
“老爺!老爺!” 一個婆子驚慌失措地跑進院子,見到眼前情形嚇了一跳,但事態緊急,還是硬着頭皮稟報:“夫人……夫人醒了,聽聞柴房那邊……蘇婉兒病中一直胡言亂語,說什麼‘系統’、‘任務失敗’、‘柳雲歌害我’……情緒激動,硬是要過來看看,誰也攔不住,正往這邊來呢!”
柳夫人來了?
柳尚書眉頭緊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柳雲歌,心中迅速權衡。
不能讓李氏看到這些!至少,不能在這裏,在這種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到!
他正要吩咐長隨收拾,院門口已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丫鬟婆子焦急的勸阻聲。
“夫人,您慢點……您身子還沒好……”
“讓開!我要去看看!我的婉兒……我的婉兒到底怎麼了!” 柳夫人李氏的聲音帶着哭腔和一種病態的激動。
她被人攙扶着,跌跌撞撞地闖進院子。發髻有些鬆散,臉色蠟黃,眼睛紅腫,身上只披了件外袍,顯然是從病榻上匆匆起來的。
一進院,她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柳尚書和柳雲歌身上,隨即,便被地上散落的那些東西吸引了。
“這……這是什麼?”她愣住,目光茫然地掃過符紙、邪物、庚帖、胎發……最後,定格在那塊淡粉色、帶着血漬的碎布上。
那顏色,那花紋……怎麼那麼眼熟?
她掙脫攙扶,踉蹌着走過去,俯身,顫抖着撿起那塊碎布。指尖觸到那冰冷的血痂,她渾身一顫。翻到背面,那個小小的“歌”字,像一道閃電,劈進她的腦海!
“這……這是……”她猛地抬頭,看向柳尚書,又看向柳雲歌,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混亂,“這……這是雲歌的襁褓?!這血……這血是……”
柳尚書不忍再看,別過臉去。
柳雲歌靜靜地看着她,那雙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破碎和難以置信。
“母親,”她輕聲開口,每個字都像冰棱,砸在柳夫人心上,“這是女兒出生時的襁褓,上面沾的,是女兒的血。它和女兒的八字、胎發一起,被蘇婉兒在十歲時埋在這棵樹下,用來行巫蠱厭勝之術,詛咒女兒,奪取女兒的氣運和命格。”
“不……不可能……”柳夫人像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一個勁兒地搖頭,臉色慘白如紙,“婉兒……婉兒她怎麼會……她還那麼小……她怎麼會做這種事……這不是真的……不是……”
“母親看看這個。”柳雲歌彎腰,拾起那張奪運符,展開,將上面朱砂寫的生辰八字,遞到柳夫人眼前。
甲申年七月初七卯時。
柳夫人死死盯着那行字,像是要把它看穿。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口劇烈起伏,忽然,她一把奪過符紙,又猛地看向地上刻着字的鐵盒內壁。
“奪其命格……換我榮華……天道不公……我自取之……蘇氏女……十歲藏……”
她喃喃念着,念着,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
原來……原來她這十五年,疼着寵着護着的,是一個覺得“天道不公”、要用如此惡毒手段去“自取”別人命格的惡魔!
原來她真正的女兒,不僅被調換了人生,還在襁褓中時,就被人用沾染了她鮮血的衣物,施以如此歹毒的詛咒!
“啊——!!!”
一聲淒厲至極、痛徹心扉的尖叫,從柳夫人喉嚨裏爆發出來!她猛地將手中的符紙和碎布扔出去,像是碰到了什麼極其肮髒可怕的東西,整個人向後倒去,幸而被身後的丫鬟死死扶住。
“我的雲歌……我的女兒……”她淚如雨下,不再是之前那種委屈怨懟的哭,而是從靈魂深處滲出來的、帶着巨大愧疚和絕望的嚎啕,“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啊……娘竟然……竟然把害你的仇人……當心肝寶貝疼了十五年……娘瞎了眼!娘的心被狗吃了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幾乎要背過氣去,掙扎着想要撲向柳雲歌,卻又像是無顏面對,只能癱軟在丫鬟懷裏,捶打着自己的口,悔恨欲絕。
柳雲歌站在原地,看着她崩潰痛哭的模樣,心中並無多少快意,只有一片更深的冰冷和疲憊。
早知今,何必當初。
柳尚書看着妻子崩潰的模樣,再看着地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證據,最後看向始終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親生女兒,心中那點對家醜外揚的顧慮,終於被滔天的怒火和後怕徹底碾碎!
這樣的禍害,再留在府裏,誰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來?!今天能詛咒雲歌,明天是不是就能咒他?咒李氏?甚至咒整個柳家?!
“來人!”他暴喝一聲,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只剩下冰冷的決斷,“將蘇氏母女分開!蘇姨娘嚴加看管,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視,飲食由專人負責!蘇婉兒——”
他頓了頓,聲音斬釘截鐵:“既然病了,就讓她在柴房裏‘好好養病’!加派雙倍人手看守,除了送藥送水的婆子,不許任何人靠近!更不許她踏出柴房半步!待她‘病愈’……再行處置!”
“老爺!老爺饒命啊!婉兒她是無辜的!她是被冤枉的!”蘇姨娘不知何時也被帶了過來,聽到判決,哭喊着想要撲過來,卻被家丁死死按住。
柳尚書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對長隨吩咐:“將此地徹底清理淨!所有相關之物,仔細封存!今在場之人,管好自己的嘴!”
“是!”
家丁婆子們噤若寒蟬,連忙動手。
柳尚書又看向幾乎哭暈過去的柳夫人,疲憊地揮揮手:“扶夫人回去休息,好生照看。”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柳雲歌身上,復雜難言,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雲歌,你也回去休息吧。這裏……交給爲父。”
柳雲歌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走出清秋院,陽光似乎明亮了些,風依舊涼。
她聽到身後隱約傳來蘇姨娘絕望的哭嚎和柳夫人壓抑不住的啜泣,也聽到柳尚書冷硬的命令聲。
禁足柴房,加派人手。
這,算是父親給出的第一個“交代”嗎?
柳雲歌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際。
蘇婉兒,被徹底關起來了。可她的系統呢?
那東西,會甘心嗎?
她緊了緊袖中的手,朝着聽雪軒走去。
路還長。柴房的門可以鎖住人,卻鎖不住……來自異世的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