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前,聞志庭坐在紅星機械廠廠長辦公室內,桌上的煙頭堆得小山似的高。
副廠長孫志平敲門進來,聞志庭問:“工資都發了?”
“發了,”孫志平點頭,“都在抱怨工資福利一個月比一個月少。”
聞志庭捻滅煙頭,眼神愁苦:“讓大家再挺挺,會有辦法的。”
過會兒,他提着皮包,拿上準備好的文件,開車去了趟市輕工業局。
“李科長,我們廠也算是老牌重工業廠區,貸款審批的事兒請您一定幫幫忙......廠裏幾千號職工,一家老小都指着這碗飯。”聞志庭彎着脊背,遞煙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位李科長端着個玻璃茶杯,悠悠喝一口,把茶葉吐回杯子裏:
“行,東西你放這兒,我們會研究研究。不過這個事情,沒那麼簡單,你知道,都要走流程的。”
聞志庭連連點頭,“是,是,能理解。”
他回身謹慎地瞟了眼門口,隨後從皮包裏掏出兩條中華煙:“麻煩您多費心。”
李科長拉開抽屜,那兩條中華煙順勢滑進抽屜裏,他站起來,笑容可掬送聞志庭到門口:“這個事情沒有那麼復雜,你先回去等信兒。”
聞志庭從市輕工業局走出來,抬頭看了眼藍天。
他的心裏只有一個信念:紅星機械廠不可以倒。
他年輕時在廠裏當學徒,從一個沒有背景、不起眼的小技術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這個廠是他奮鬥多年的心血,是他的榮譽和勳章,更是幾千戶家庭賴以生存的保障。
稀疏的雲掛在空中,一只孤雁打了一個漂亮的旋兒,揮着翅膀掠過。
傍晚,聞志庭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向芹給他打水,洗臉,擦臉,手指輕輕撥開他額前的頭發,憐愛地親了親他的眉心。
聞喜杵在門口,小聲問:“爸爸沒事吧?”
“沒事兒,喝多了。”向芹走到門口揉揉她的頭發,“趕緊寫作業去,寫完早點休息。”
聞喜剛走,不多會兒,周景琛來敲門,向芹打開門,看到他右手端着一碗湯:“向阿姨,我煮了解酒湯,你讓叔叔喝一點吧,這樣明天就不會頭疼了。”
向芹也摸摸他的頭發,欣慰笑道:“好,待會兒就給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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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的雪粒子裹着寒風,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響。
放學鈴聲剛落,聞喜就拽着周景琛的書包帶往校外跑。倆孩子放學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一起去了趟工廠。
那天是周爺爺的生,兩人書包裏都揣着禮物。
兩人踩着雪沫子跑到工廠後門,鐵皮門被風吹得哐哐響。一推開通往鍋爐房的小門,一股滾燙的熱氣瞬間裹住了他們,混雜着煤煙味。
“爺爺!”聞喜穿着棉服,戴着厚重的線帽和紅圍巾,像個小雪人。
周爺爺正弓着腰往爐膛裏添煤,鐵鏟碰撞爐壁發出“哐當”一聲,火星子順着爐口跳出來,映得他布滿皺紋的臉紅彤彤的。
聽見喊聲,他猛地直起身,沾着煤灰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們兩個小崽子怎麼過來了?”
“找你玩兒。”聞喜咧嘴笑,眼睛閃亮亮的。
周爺爺快步走過來,粗糙的大手一左一右拉住兩人的手腕,把他們往爐邊的木凳上按,“快坐下暖和暖和,外面雪這麼大,凍壞了吧?”
木凳被爐火烤得溫熱,聞喜剛坐下就忍不住晃了晃腳,棉鞋上的雪粒很快化成小水珠。
“爺爺,今天是.......”周景琛正要實話實說,腳冷不丁被聞喜踢了下,他立馬閉緊嘴巴。
聞喜說:“爺爺,今天是聖誕節呀!”
周爺爺轉身從牆角拎起個麻袋,往剛掏出的碳灰堆裏埋了兩個圓滾滾的地瓜,又抓了一把栗子丟進去,動作嫺熟得很:“什麼聖誕節?不懂不懂,你們小娃娃就愛過這些洋節。”
他用鐵鏟把碳灰攏了攏,蓋住地瓜和栗子,“我們那時候,只知道冬至吃餃子,過年貼春聯,哪有這些花裏胡哨的。”
鍋爐房溫度炕人,聞喜解下帽子圍巾搭在椅背上:“聖誕節就是國外的新年,大人要給小孩禮物的。”
她說完,伸出兩只手,掌心向上對着周爺爺:“所以,爺爺的禮物呢?”
老頭看着她伸過來的小手,眼睛一轉,悄悄摸了把煤灰,快速往她左右臉頰各畫了兩道印子:“好了,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周景琛在一旁呵呵笑,老頭順勢也給他臉上抹了兩道黑印子。
兩個花貓似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裏的秘密憋不住,同時笑出聲。
索性不裝了,聞喜指着周師傅說:“好你個老頑童,今天你生,我還給你準備了禮物來着,你居然這麼作弄我們。”
生?周爺爺自己從不過生,也不大記得自己的生。偶爾過的幾次,還是在聞家,向芹和聞志庭給他買了蛋糕。
聞喜拉開書包拉鏈,掏出一雙護膝遞給他:“爺爺,以後你騎車戴着護膝,能保護膝蓋。”
周景琛也拿出自己的禮物:“爺爺,騎車戴着手套不會凍手。”
老頭子笑呵呵“笑納”了這兩份禮物。
三人坐在巨大的鍋爐旁,臉都烤得紅彤彤的。不一會兒,一陣陣紅薯甜香從煤灰堆裏冒出來。
周爺爺用小鐵鍬扒開煤灰,紅薯在他的左右手顛來顛去,等到不燙手了,他把紅薯遞給聞喜和周景琛:“吃吧。”
不大不小的鍋爐房內,時不時傳出陣陣歡聲笑語。
周爺爺的思緒突然回到很多年前,那時候聞喜和周景琛還是個六七歲的小娃娃,兩人也是坐在這個鍋爐房裏吃紅薯,聞喜吃完自己的,還要去搶周景琛的。
他只好再多烤幾個,順便讓她帶回家給向芹和聞志庭
有一回,聞喜把地瓜皮扔得到處都是,翹着小腳問:“周爺爺,你爲什麼不娶老婆啊?”
周爺爺渾濁的眼睛變得深遠:“錯過了一個女孩,想娶她沒娶到。”
“爲什麼?”聞喜抱着軟面的地瓜狠狠咬了一大口,嘴圈黃黃。
“因爲我是個燒鍋爐的,她是個大小姐。燒鍋爐的不能娶大小姐。”
聞喜聽不懂,問:“爲什麼燒鍋爐的不能娶大小姐呀?”
周爺爺慈祥笑,刮了下她的鼻子,“因爲所以,科學道理。”
聞喜踢踢一旁專心吃地瓜的周景琛,小聲問他:“爲什麼燒鍋爐的不能娶大小姐啊?”
周景琛茫然抬起頭:“我也不知道。”他的小拐杖斜着靠在腿邊。
聞喜趁他不注意,低頭咬了口他的地瓜,“你的怎麼這麼甜?”她一把搶過來,把自己手裏的遞給他:“我們換換。”
男孩耷拉着眉眼:“好吧。”
那天晚上,小小的周景琛躺在周爺爺身邊,又問了次周爺爺爲什麼燒鍋爐的不能娶大小姐。
沉默良久,周爺爺遲鈍的沙啞嗓音蕩在空氣裏:“因爲燒鍋爐的配不上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