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之行後的第三，柳雲歌正在澄觀院西廂觀摩一位老煉器師修復一件受損的“探靈羅盤”，影七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門口。
“柳客卿，國師急召。觀星堂。”
他的語氣比平更冷肅幾分。柳雲歌心頭一凜，立刻放下手中物件，隨他疾步而去。
觀星堂內，氣氛凝重如鐵。蕭玄璟負手立於星圖儀前，太子李琰竟也在場，面色沉鬱，眼中布滿紅絲，手中緊攥着一封已被捏皺的軍報。
“柳姑娘來了。”太子抬頭，聲音沙啞，“北境……出事了。”
蕭玄璟轉過身，臉色是柳雲歌從未見過的冰寒：“落雁關八百裏加急。北燕大軍於三前突然猛攻關隘，攻勢極烈，且軍中確有邪異——有士卒見敵軍陣前升起暗紅色霧瘴，霧中隱有扭曲人影與惑心之音。守關將士雖奮力抵抗，但心神屢受擾，傷亡陡增。”
柳雲歌的心沉了下去。
“更嚴重的是，”太子接口，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韓擒虎將軍……三前於城頭督戰時，被一支纏繞黑氣的冷箭射中右臂。箭傷不深，但將軍回營後便高燒不退，傷口潰爛流黑血，軍中醫官束手無策。如今將軍昏迷不醒，氣息漸微弱。關內……亦開始出現異狀，數口井水泛紅腥臭，馬廄戰馬無故驚厥，甚至有巡邏士卒夜見鬼影，疑神疑鬼者衆。”
“是‘深紅之種’的手段。”蕭玄璟斬釘截鐵，“毒箭非尋常之毒，乃是糅合了異氣侵蝕的‘咒毒’，旨在摧毀主將生機，瓦解軍心，同時以其爲媒介，加速對落雁關地脈龍氣的侵蝕。井水、馬匹、士卒見鬼，皆是異氣濃度提升、開始影響現實的表現。若放任不管，不出半月，落雁關人心潰散，地脈受損，關隘必破！”
“父皇已決意，派靖邪司北上，務必穩住落雁關，救醒韓將軍，查明並遏制‘深紅之種’之陰謀！”太子看向蕭玄璟與柳雲歌，“國師，柳客卿，你們……是此行的關鍵。”
柳雲歌感到喉嚨發。前線戰場，邪異侵蝕，昏迷的主將，動蕩的軍心……這遠比淨化一處廢棄山廟凶險百倍。
“何時出發？”她聽見自己問，聲音還算平穩。
“明卯時，輕車簡從，秘密出發。”蕭玄璟道，“隨行二十玄影衛，及部分克制異氣的符籙法器。此行凶險，柳姑娘，你可想清楚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異氣侵蝕無孔不入，縱有貧道在側，亦難保萬全。”
他沒有用命令的語氣，而是給予她最後選擇的機會。
柳雲歌的目光掠過太子手中的軍報，掠過星圖上落雁關位置那刺目的暗紅光點，最後落在蕭玄璟深邃的眼眸中。她看到那裏有凝重、有決斷，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她安危的考量。
“我去。”她清晰地說，“我的能力或許能幫助淨化韓將軍體內的咒毒，也能嚐試安撫關內被異氣影響的生靈地脈。若‘深紅之種’真在那裏，我也許……能感覺到。”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系統侵蝕的陰影已籠罩邊關，若落雁關失守，北境糜爛，戰火與異氣將長驅直入，屆時覆巢之下無完卵。她既已踏入此局，便沒有退縮的理由。
蕭玄璟凝視她片刻，緩緩點頭：“好。今剩餘時間，你回去準備，檢查所帶物品，尤其是定魂星髓與同心柳葉符。明出發前，貧道會再與你細說應對之策。”
離開觀星堂，柳雲歌回到清音閣。春杏得知她要隨國師親赴北境前線，嚇得臉都白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着沒掉下來，只是手腳麻利地幫她收拾行裝，將御寒衣物、常用藥品、還有她慣用的幾樣安神香材仔細包好。
“姑娘，您一定要小心……刀劍無眼，那、那些邪門的東西更可怕……”春杏哽咽道。
“放心，有國師在。”柳雲歌安撫她，自己也借此話堅定信心。她檢查了頸間的定魂星髓和懷中的同心柳葉符陰符，又將蕭玄璟之前給的蘊神丹多帶了幾瓶。
是夜，柳雲歌輾轉難眠。腦海中反復浮現軍報上的描述：暗紅霧瘴、惑心之音、黑氣毒箭、泛紅井水……還有那從未露面、卻已帶來重重危機的“深紅之種”。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又墜入那片光球之海。這一次，無數光球都在劇烈震蕩，尤其是幾個顏色深紅、光芒刺目的光球，正瘋狂地向某個方向（似乎是落雁關的坐標）輸送着猩紅色的“數據流”。虛空深處那恐怖存在的“注視”，也似乎更加凝實、冰冷，帶着一種狩獵般的耐心與殘忍。
她猛地驚醒，冷汗浸溼中衣。窗外月色慘白，萬籟俱寂，卻仿佛能聽到遙遠北境傳來的廝與哀嚎。
再無睡意。她披衣起身，走到院中。夜涼如水，竹林沙沙。
忽然，她心有所感，抬頭望向內院觀星塔的方向。塔頂似乎有一點極微弱的光芒，一閃而逝。
是蕭玄璟嗎？他也未眠？
猶豫片刻，柳雲歌還是提起一盞小燈籠，輕輕走向內院。值守的玄影衛認得她，並未阻攔，只是無聲地退入陰影。
觀星塔下，門扉虛掩。她拾級而上，在頂層入口處停下。蕭玄璟果然在裏面，他並未觀星，而是盤膝坐於星圖儀旁，面前懸浮着三枚光芒流轉的紫色玉簡，正以指尖靈力在其上快速勾勒着極其復雜的符文，神情專注至極，眉頭微蹙，額間隱有細汗。
柳雲歌不敢打擾，靜靜站在門外。直到蕭玄璟完成最後一筆，三枚玉簡光芒內斂，落入他掌心，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抬眼看來。
“柳姑娘？何事？”他聲音裏帶着一絲疲憊。
“我……睡不着。想來看看。”柳雲歌走進來，注意到他臉色比白更蒼白幾分，“國師在煉制符籙？”
“嗯。”蕭玄璟將一枚玉簡遞給她，“此爲‘破邪雷印’，威力頗大，但消耗亦巨，非到危急關頭不可輕用。你貼身收好，以靈力或精神力激發即可。”他又拿起另外兩枚，“這兩枚是‘清心鎮魄印’與‘地脈固守印’，用於應對大規模惑心之術與穩定局部地脈。”
柳雲歌接過那枚觸手溫潤卻內蘊狂暴雷力的玉簡，心中感動：“國師連夜煉制，消耗定然不小……”
“無妨。”蕭玄璟擺擺手，“北境情況比預想更糟，需多做準備。”他看向柳雲歌，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你心緒不寧，可是感知到了什麼？或做了噩夢？”
柳雲歌將夢中光球之海異動的情形說了。
蕭玄璟眼神一凝：“你的靈覺果然敏銳。系統宿主之間或有某種隱秘聯系，尤其是執行相關任務時。‘深紅之種’正在落雁關全力施爲，其他相關宿主有所感應甚至提供‘支援’亦有可能。這更說明，落雁關是此階段的關鍵錨點。”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柳姑娘，貧道有一法，或可增強你自保與反擊之力，但……過程會有些痛苦，且需你絕對信任，敞開神魂。”
柳雲歌一怔：“什麼方法？”
“在你的靈魂本源深處，以特殊靈力，刻印一座微型‘淨靈護心陣’。”蕭玄璟神色肅然，“此陣一旦刻成，將與你的靈魂共生，平時隱而不發，可被動抵御一定程度的神魂侵蝕與負面情緒侵襲。當你主動激發時，能短暫大幅提升你對萬物之靈的感知與引導範圍，並對‘異氣’產生強烈淨化排斥效果。但……”
他頓了頓：“靈魂刻陣，如同以刀筆在神魂上雕琢，過程伴隨劇痛，且不能有絲毫抵抗與雜念，否則陣法反噬，輕則神魂受損，重則意識潰散。此外，陣法與施術者靈力相連，若貧道身隕或陣法被暴力破壞，你亦會受牽連。”
又是生死相連的盟約，甚至比同心柳葉符更加深入、危險。
柳雲歌沉默。靈魂刻陣，聽名字就知非同小可。劇痛，風險，更深的綁定。
但……北境之行，危機四伏。韓擒虎中的是融合異氣的咒毒，關內異象頻發，還有那神秘的“深紅之種”虎視眈眈。多一分力量，多一分生機，也多一分完成任務、守住關隘的可能。
她想起那九十八次重復的悲劇。這一次，她不能輸。
“我願意。”她抬起頭，目光灼灼，“請國師施爲。”
蕭玄璟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復雜情緒流轉，最終歸於一片沉靜：“好。盤膝坐下，五心向天，摒棄所有雜念，心神沉入識海最深處的本源之光。無論多痛，緊守靈台一點清明，默念自身名諱，信任貧道靈力指引。”
柳雲歌依言照做，在星圖儀旁坐下，閉目凝神，將全部心神沉入那片溫暖而光明的意識本源所在。
蕭玄璟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點純粹到極致、泛着淡金色的靈力光華。那光華中蘊含着浩瀚、威嚴又無比柔和的力量。
他指尖輕點，落在柳雲歌眉心。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直接作用於靈魂核心的“觸碰感”傳來，並不痛，卻讓柳雲歌整個意識體都震顫了一下。
緊接着，蕭玄璟的指尖開始緩緩移動，以一種玄奧無比的軌跡，在她靈魂本源的光團表面，勾勒起第一筆陣紋。
“呃——！”
難以形容的劇痛瞬間爆發！那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靈魂被一寸寸剖開、被最精細的刻刀雕琢的痛楚！仿佛有無數燒紅的細針同時刺入意識最脆弱的地方，並不斷攪動！
柳雲歌渾身劇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牙關咬得咯咯作響，額頭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滾落。她幾乎要尖叫出聲，卻死死忍住，強迫自己緊守那一點清明，心中瘋狂默念“柳雲歌”，並將全部信任投向那正在她靈魂上“作畫”的、屬於蕭玄璟的靈力。
那淡金色的靈力冰涼而穩定，如同最堅固的基石，在劇痛的海洋中爲她提供着唯一的錨點。她能“感覺”到陣紋一筆一劃地成型，每一筆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但每一筆完成後，又仿佛有某種清涼的力量注入，讓被“雕刻”的部位傳來一絲奇異的穩固與充實感。
蕭玄璟的指尖穩如磐石，速度不疾不徐。他的臉色也越來越白，額間汗珠滾落。靈魂刻陣，對施術者的精神力、靈力控制要求極高，消耗亦巨大。
陣紋越來越復雜，逐漸構成一個微縮卻無比精妙的立體陣法雛形，中心隱隱有蓮花生滅、清光流轉的意象。
劇痛層層疊加，柳雲歌的意識開始模糊，仿佛隨時會沉入痛苦的深淵。就在她即將支撐不住時，前的定魂星髓驟然爆發出強烈的紫色光暈，一股清涼浩瀚的力量沖入識海，護住她意識核心。同時，同心柳葉符也傳來蕭玄璟沉靜而有力的意念支撐：“堅持住！最後三筆！”
柳雲歌猛地一咬舌尖，血腥味和尖銳的刺痛讓她精神一振，拼盡最後力氣，緊守靈台。
最後一筆，落下。
“錚——！”
仿佛有清越的玉磬之音在靈魂深處響起。
劇痛如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明、穩固與……隱隱的“力量感”。
柳雲歌癱軟在地，渾身溼透，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但她能清晰地“內視”到，在自己靈魂本源的光團核心，多了一座微小的、緩緩旋轉的、散發着淡金色與瑩綠色交織光芒的立體陣法。陣法運轉間，絲絲清涼純淨的氣息流轉全身，撫平神魂的疲憊與創傷，並隱隱與外界萬物之靈產生着更細膩的共鳴。
成功了。
她抬眼，看向蕭玄璟。
蕭玄璟亦是氣息不穩，身形微微晃了晃，以手撐地才穩住。他臉色蒼白如雪，唇色淡極，顯然消耗巨大。但他眼中，卻帶着一絲如釋重負與淡淡
“陣法已成。”他聲音有些低啞，“初次激發，需你以意念溝通陣眼。後隨你靈魂之力增強，此陣威力亦會緩慢提升。記住，它是你最後的防線，也是你反擊的基石。慎用。”
柳雲歌掙扎着想行禮道謝，卻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言謝。此去北境，你我皆是賭上了性命。”蕭玄璟看着她，月光透過穹頂灑落，在他清俊的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影，“好好休息兩個時辰。天亮……就該出發了。”
柳雲歌點頭，在影七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清音閣。
身體的疲憊與靈魂的劇痛餘韻仍在，但心中卻前所未有地安定，甚至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靈魂刻陣，痛徹心扉。
但這也意味着，她不再僅僅是需要被保護的對象。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武器”。
北境，“深紅之種”，系統侵蝕……
來吧。
這一次，她要讓它們知道，第九十九次輪回的“變量”，並非可以隨意抹除的螻蟻。
劇痛之後的靈魂，已做好反的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