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維跳得太快,容知晦沒跟上。
“爲何會這麼說?”
小腿壓得有些麻,慕翹換了個姿勢。
“都說容大人是陛下手中最利的刀,可刀不是一開始就這麼鋒利,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容家覆滅,你無族蔭可蔽,陛下又有意讓你做孤臣,你無世家可依。”
“你每走一步,都得算計君心,權衡朝局,防備暗箭,因爲你不能倒,你倒了,頃刻間就是他人砧板上的魚肉,所以你只能贏,只能算無遺策。”
看着他眼下的淡青,慕翹嘆息。
“容知晦,這些年,你是不是連喘氣都要計算時辰?”
晏帝予他權柄,今他是執棋者,明也可能是棋秤上的棋子。
亦或是棄子。
燭火“嗶啵”一聲,映在容知晦驟縮的瞳孔裏。
“你究竟想說什麼?”
慕翹直起身,湊近他,氣息如蘭:
“所以這就是大人吃得少的原因嗎?”
燭光照亮她的臉。
容知晦的呼吸滯了一瞬。
“你此話何意?”
“阿兄曾說,憂思過甚,傷脾損胃。”慕翹頓了頓。
“而我同大人用過兩次膳,大人吃得都不多。”
望湖樓那,容知晦只吃了小半碗,今夜亦是。
這飯量,不說阿敘,就是連她都比不過。
“兵法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人運籌帷幄,卻對自己的糧草這般敷衍,難不成是想學前人的鞠躬盡瘁,然後落個半道崩殂的下場?”
鮮少見他呆愣,慕翹捋了捋下巴不存在的胡子。
“常言道,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那大人說說,你的身子又是誰的天下?”
向來能言善辯的容知晦有些語塞,“你……”
慕翹也不想給他開口的機會。
“算計人心已經夠苦了,大人怎麼還讓肚腸跟着受委屈呢?”
容知晦嘴唇翕動,“爲什麼?”
慕翹聲音軟下來。
“因爲你首先是人,然後才是陛下手中那把刀。”
能從她眼底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影子,容知晦有些恍惚。
四歲時,容氏一族覆滅。
六歲時,他入宮伴讀。
十五歲時,他入朝爲官。
二十歲時,他執掌都察院。
漸漸地他都快忘那些一路走來的如履薄冰——
忘了那些在詔獄裏度過的漫漫長夜,忘了那些在御書房外跪到雙膝失去知覺的寒冬,忘了那些湮沒在夜色裏的毒酒與冷箭,忘了那個在無數個深夜裏獨自對弈到天明的孤影,忘了那些看着同僚轉眼成階下囚的瞬間……
也忘了,他還是個人。
至於用膳這種小事,更是從不在意。
他想問慕翹爲何說這番話,卻不敢問出口。
“謝繹之事,是我利用你在先,你不生氣?”
“爲何要生氣?”慕翹反問。
“既是,我也該有點用才對。”
她與容知晦聯姻,本就是互相利用。
只要容知晦不傷害阿敘和慕家,隨他怎麼用。
只希望她腦子能多些長進,早跟上他的腳步。
“好不容易搭上大人這艘船,我還想乘久些,所以希望大人能保重身子。”
燭火在容這晦眸中跳動,卻照不見底。
“我盡量。”
馬車到慕府門口。
慕翹起身準備下車,忽又坐了回去。
“慕府廚娘的手藝還不錯,大人如果需要,我可以去向娘親說說,把廚娘借給容府幾。”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小臉,容知晦睫毛微顫。
那雙向來深不可測的雙眸裏,似有冰面綻開的細碎。
“好。”
三後,東宮。
書房門推開時,光先落在玄色蟒袍的雲紋上。
太子華欽正立在書房中央,墨發以青玉簪束起。
輪廓在晨光中格外分明——
眉骨高聳,眼沉若水,眉心殘存着常因閱奏而蹙的淺痕。
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透出一種不容置喙的冷峻。
楚瑄闖進來時帶進了一陣風。
“太子哥哥找我何事?”
太子擱下筆,將一份朱批過的文書推至案邊。
“父皇有意讓你和謝氏聯姻。”
楚瑄愣住,隨即一連串追問。
“聯姻,謝氏,和誰?謝昭音?”
太子低低應了一聲:“嗯。”
楚瑄低吼:“我不娶”。
他要娶的是慕彎彎,才不是什麼勞什子的謝昭音。
那人每次看他的眼神,不是嫌棄就是算計,恨不得從他身上剜下二兩肉。
他若娶她,哪是娶妻,分明是娶一把刀。
“那便不娶。”太子應得脆。
脆得讓楚瑄愣住,“太子哥哥,真的可以嗎?”
“爲何不能?”太子抬眸,嘴角浮着一絲笑意。
“你已及冠,走封了王,有些事,理應自己做主。”
楚瑄向前幾步,袍角掃過金磚地面。
“可皇姨父那邊……”
太子語氣溫和:“無妨,此事交給我。”
楚瑄頓了頓,“那會給太子哥哥惹麻煩嗎?”
太子沒有抬頭,只是筆走龍蛇地寫着批注,語氣平靜如常。
“放心,能處理。”
話雖如此,楚瑄卻看見他握筆的手指微微收緊。
這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楚瑄心一橫,“我娶。”
太子手中的筆頓住,“原因。”
楚瑄垂着頭。
“爭儲一事,我能力有限,幫不了太子哥哥,但我不想給太子哥哥添麻煩。”
晏帝再怎麼寵他,那也是一國之君。
若真要賜婚,他沒拒絕的資格,太子哥哥同樣也沒有。
璋王本就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如果太子哥哥因他違背了皇姨父旨意,那後果定不堪設想。
太子問:“那彎彎呢?”
楚瑄喉結滾了滾。
“她不會介意。”
慕彎彎不喜歡他,自然也不會在意他娶誰。
太子擱下筆,抬頭看着他。
“所以你打算放棄她?”
“不放棄。”楚瑄聲音裏帶了幾分急切。
“我會娶她做側妃,但我會補償她的。”
原本他想把正妃的位置留着,慕彎彎何時愛上他,他便何時將她封爲正妃。
可如今太子哥哥也需要他,他不能自私。
不過就算他娶了謝昭音,心裏還是只會有慕彎彎一個。
太子起身,繞過書案,站在他面前。
“阿瑄,你還喜歡彎彎嗎?”
“喜歡。”楚瑄沒有半分猶豫。
太子嘆了一口氣。
“既然喜歡她,爲何又要折辱她?”
“是她先羞辱我的。”楚瑄越說,聲音越小。
“況且,只要我心裏有她,正妃和側妃就沒有區別。”
反正成婚後,他也不會去謝昭音房裏,他只會有慕彎彎一個妻子。
太子蹙眉,“三個月前,你和彎彎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楚瑄摳着手指,“太子哥哥,這事我不想說。”
萬一讓皇姨父和皇姨母知道此事,他們定不會同意他娶慕彎彎的。
太子揉了揉眉心。
“你不願說,我也不你,可你當真覺得,母後和元貴妃沒有區別嗎?”
楚瑄怔住,自是有區別。
元貴妃地位再高,也要屈居姨母之下。
說白了,貴妃也是妾。
她低姨母一等,她生的兒子自然也低太子哥哥一等。
“可我不會碰謝昭音,我也會護着……”
太子抬手打斷他。
“你憑什麼覺得,彎彎願意當你的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