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路平。
馬車毫不顛簸。
陳蠻的心卻要忐忑成篩子了。
裴庾歡留了個丫鬟給她,那個瞧着最傻的春梨,此刻正坐在她身旁,靠着車簾好奇地向外張望。
時不時嘟噥一句:“聽聞四大國公府,數英國公府的院落漂亮,花草奇珍無數,不知此番能不能見到。”
那活潑的模樣。
活像要去京郊踏青。
襯得面白如紙的陳蠻,反倒像個傻子。
她不知道裴庾歡安排這樣一個丫鬟在她身邊是要做什麼。
她們明明在一條賊船上,難道不應該從壯碩的夏桃和穩妥的秋石中挑一個給她,做兩人聯絡的信使嗎?
陳蠻不識字更不會寫字,要給裴庾歡傳遞信息只能靠口述。
她真怕春梨跑到半路就因爲看熱鬧把她的話給忘了!
陳蠻嘆一口氣,隨着春梨掀開的車簾,去看車旁跟着的陸雲野。
能在京中跑馬的都是有差事的軍爺。
顯然陸雲野如陸雲遠一樣,也在軍中任職。
他刻意拽着繮繩,隨着馬車的速度一同前行。
便是她想跳車逃跑,也只能跳到他的馬背上。
陳蠻再嘆一口氣,趁陸雲野目不斜視之際,壓低聲音問春梨:
“你家小姐有沒有交代過你要叮囑我什麼?”
她覺得自己這樣一無所知地去見蕭貴妃,與送死無異。
春梨道:“小姐不曾交代,只囑托奴婢要照顧好姑娘您,保您吃飽穿暖不生病。”
這算是句吉祥話。
但陳蠻聽得全身無力。
她靠着椅榻緩了好一會,才又問:
“那,你家小姐見過蕭貴妃沒?我與貴妃長得像嗎?”
春梨搖頭:“不曾見過,女婢也好奇,只是宮中貴人便是連畫像都不可流到民間呢!咱隨陸二爺去見一見,就知曉啦。”
陳蠻按了下頭。
忽然懂了“對牛彈琴”這個成語的精妙。
大約是瞧她眉頭緊鎖,實在憂愁。
春梨又道:“但想必美人都有相似之處,姑娘不必擔心。”
這句安慰並沒有起到太大作用。
陳蠻開始全力思考拖延的理由。
可她還沒想好,馬車便已經過了東華門。
春梨有些激動道:“這便是王爺公爵住的地方,連地上的磚都是從不曾見過的精巧紋路,今兒真是能好好長長見識啦!”
陳蠻麻木地隨她一起去看。
她剛靠到窗邊,便與陸雲野對上了視線。
陸雲野沒什麼表情,眼神卻不讓人害怕。
陳蠻心虛,下意識躲了下,又覺得這樣太像騙子了,便又抬起眼梢。
陸雲野仍在看她,見她望回來,態度坦然地問詢:“阿蠻姑娘臉色這麼難看,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陳蠻腦海中有很多現編的謊話。
可她怕亂中出錯,左思右想,便決定拿自己頗爲擅長的裝傻充愣去搏一搏。
她便扒着車窗,蹙眉道:“不瞞二爺說,這事來的突然,我心裏害怕。”
陸雲野安靜地聽着。
陳蠻便繼續給自己找補:“我是自小帶着這塊玉,可也並不記得這塊玉是從何而來的,是以,是以,其實我並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二爺奉命去尋的那人。”
她話雖說得迂回。
但意思明了。
只望陸雲野能三思。
別稀裏糊塗地砸了自己的飯碗。
陸雲野“嗯”了一聲,道:“無事,姑娘不必憂心。事情已過去了十八載,其中的曲折彎繞,貴妃自然能夠想象。能尋到這塊玉已然是不易,有這層緣分在,無論是與不是,你都會無恙。”
陳蠻聽懂了。
陸雲野也沒有完全篤信她的身份。
只是要送她去交差,看能不能瞎貓碰上死耗子。
陳蠻當然知道自己是只假耗子,聽到陸雲野這樣說,便安心了一些。
她靠回車廂裏,琢磨了一會,又小聲去問春梨:
“你可有聽聞這位蕭貴妃,脾氣如何?”
這次春梨答得很快:“坊間都傳她恃寵而驕,性情暴戾,不可捉摸。”
說完她還自己點了點頭:“美人大多都脾氣不好,也可以理解。”
陳蠻剛被陸雲野安撫下去的心,又直挺挺地涼了。
這般性情還能一切隨緣保她無恙?!
陸雲野跟那位裴小姐一樣,耍她好玩呢?
陳蠻第二次撩開車簾,鼓足勇氣想對陸雲野演繹一番脾胃不適。
這時,一塊金燦燦的牌匾率先映入了她的眼簾。
牌上題了四個鎏金大字,她認得最後那個“府”字。
再往下看,朱漆大門高逾數丈。
其上,孩童拳大般的銅錠,依次排布,有如星羅。
門外兩側,漢白玉的雄獅,眼嵌赤玉,爪按繡球,雙目炯炯,如栩栩如生的猛獸,向過往行人張揚着府邸的威儀。
再看那光可鑑人的玉石階梯,金紋盤布的欄板,青石鋪路的甬道……
陳蠻的口砰砰砰,猛得跳了三下,裝病的話霎時忘在了嘴邊。
陸雲野未下馬。
門房小廝前來相迎,半句未問,便直接開了府門,迎着車駕進了那兩面對開的朱紅漆門。
陳蠻當即就猜到,這是英國公府。
她這輩子就算是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她竟然能坐在馬車上,從正門被迎進國公府。
那可是萬人之上的國公府!
她攥着衣袖,聽着車外緩緩的車轍聲。
心跳一聲大過一聲。
既好奇府中的華貴景色。
又怕在人前露了怯,丟了臉,不敢去掀那車簾。
她不掀,春梨也不敢動,好奇地大眼睛眨了又眨,還是只趴在縫上聽響。
“聽着似是還沒過前院?國公府竟然這麼大!”
陳蠻聞言,忽的想到陸雲遠。
自小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無數人捧着護着,金尊玉貴,高高在上。
怎會真的拿正眼瞧她。
但隨即她又想,便是這樣厲害的地方,她也是坐着馬車來過了。
往後若真認了那位貴妃做母,陸雲遠哪裏還能把她當路邊的野草隨意折呢?
若再見面,她也再不用擺出那副討好恭順的模樣了……
這樣想着時,她眼前忽的浮現了裴庾歡那清淡的笑。
她好像能看到她扶着她的肩膀,在她耳畔低語:
“瞧,我早就說過了,此事天衣無縫,只有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