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賞識如同蜜糖,吸引來的不止是蜂蝶,更有嗅腥而來的蠅蟲。
謝硯臨的平步青雲,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也扎眼得令人心生嫉恨。一個毫無根基的新科狀元,憑着一手聞所未聞的“水泥”奇術,竟一躍成爲天子近臣,緋袍加身,恩寵日盛。這無疑刺痛了許多人的眼睛。
蘇挽挽開始從謝硯臨留下的字裏行間,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他帶來的問題不再局限於具體事務的處理,開始更多地涉及“人”。字跡時而凝滯,透出思慮沉重;時而銳利,隱含鋒芒。
這一次,她推開門的期待,卻落了個空。
案頭上沒有新的紙條,沒有新的疑問,也沒有新的“謝禮”。鎮紙下壓着的,還是她上次留下的、關於某位官員性格弱點的分析。書房裏安靜得有些異樣,連那盞常亮的油燈也未點燃,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櫺,在地面投下模糊的格子陰影。
他……沒來?
是公務太過繁忙,還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情,連留下只言片語的時間都沒有?
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擔憂悄然爬上心頭。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跨越時空的無聲交流,習慣了他冷靜清晰的筆跡帶來的智力上的碰撞與滿足。驟然中斷,反而讓她坐立難安。
幾次“門開”,案頭依舊空空如也。
蘇挽挽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朝中的敵影,似乎比她想象的更濃重?他是不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甚至……遇到了危險?
各種不好的猜測在她腦中翻騰。她留下的那些“資料”,那些關於權謀、制衡、甚至陰暗手段的提點,是不是反而給他招來了禍事?
這種無法得知對方情況的焦慮幾乎要將她吞噬。她開始後悔,當初爲什麼沒有約定一個緊急情況下溝通的方式。
又是一個午夜。
蘇挽挽幾乎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推開了那扇門。
就在門扉開啓的瞬間,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書房裏,並非空無一人。
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背對着門口,負手立在窗前。月光勾勒出他穿着青色常服的輪廓,肩背線條清晰,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沉凝。
他似乎正在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動不動。案頭,油燈依舊未亮。
他……在?
蘇挽挽僵在門口,心髒狂跳,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從未在推開門時直接面對他。每一次,都是通過紙筆,隔着時空的安全距離交流。
此刻,他真實地站在那裏,僅隔數步之遙。空氣裏彌漫着一種不同於往常的、緊繃的寂靜。
似乎是聽到了身後極其輕微的開門聲和呼吸聲,窗前的身影微微一動。
然後,他緩緩地轉過身來。
月光與昏暗交織,落在他臉上。依舊是那張清俊冷冽的面容,但眉宇間卻籠罩着一層顯而易見的倦色,眼底甚至帶着幾絲血絲,仿佛連日未曾安眠。只是那眼神,在看到門口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倏然變得銳利而復雜,裏面翻涌着審視、探究,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淡的鬆懈。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挽挽大腦一片空白,所有準備好的“資料”和問題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喉嚨發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謝硯臨的目光在她身上飛快掃過——依舊是包裹得嚴實卻款式古怪的衣物,臉上帶着驚慌和不知所措,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只受驚的幼鹿。
與上次倉惶一瞥的印象重疊,卻又似乎有些不同。少了幾分妖異,多了幾分……鮮活的人氣。
他沉默地看着她,許久未語。書房裏只剩下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最終,是他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比紙上冷硬的字句要低沉一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依舊保持着距離感:
“近日朝中頗多事端,”他開口,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有宵小之輩,構陷之言頻出。”
蘇挽挽的心猛地一提。果然!
她張了張嘴,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焦急:“……嚴重嗎?你……沒事吧?”
她的關心直接而笨拙,完全不符合這個時代任何一位女子該有的含蓄婉約,卻奇異地沒有引起謝硯臨的反感。
他眸光微動,並未直接回答,反而向前走了兩步,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箋,遞向她。
“此乃御史台近日收到的幾份匿名劾奏抄錄,”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其中所言,荒誕不經,卻並非空穴來風,皆指向謝某所得‘奇術’來源不明,有通敵、巫蠱之嫌。”
蘇挽挽的手指微微顫抖,接過那張紙。借着月光,她勉強能看清上面羅列的一條條罪狀:什麼“夜半書房異光”、“憑空現奇物”、“言語非夏非夷”……雖未直接點破,卻處處暗示他與不明勢力勾結,所得一切皆非正道。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這些指控,每一條都無比致命!而且,幾乎每一條,都隱隱指向了她和這扇門的存在!
“他們……他們怎麼敢……”她又驚又怒,聲音都帶了顫音。
“樹欲靜而風不止。”謝硯臨的聲音依舊平靜,卻透着一股冷意,“陛下聖明,暫未采信。然,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更濃了幾分:“姑娘數次相助,謝某感激不盡。然,此番風波,皆因謝某所得‘機緣’而起。謝某鬥膽,敢問姑娘……”
他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在寂靜的書房裏卻顯得格外清晰:
“究竟從何而來?此番現身,又所爲何求?”
終於來了。
這個她一直逃避的問題,在這個充滿危機的夜晚,被他直接而冷靜地,問了出來。
月光如水,照着她蒼白的臉,和他等待答案的、深不見底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