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裏燈光溫暖,空氣中彌漫着飯菜的香氣。
長長的餐桌上擺着幾道精致的家常菜,中央是一盤清蒸鱸魚,魚肉雪白,綴着蔥絲姜絲,熱氣騰騰。
旁邊還有一盤油燜大蝦,色澤紅亮誘人。
姚稔很自然地拉着鶴嶼川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
她自己沒先動筷,而是拿起公筷,熟練地夾下魚背上最肥美、刺最少的一大塊肉,仔細地放到面前的小碟子裏。
準備給鶴嶼川挑魚刺。
鶴嶼川不會吃魚,每次想到這裏,姚稔都會忍不住想笑,這麼大的人,每次吃魚肉,十次有十一次卡喉嚨。
鶴嶼川沉默地看着她的動作,身體依舊有些僵硬。
這個空間,這種氛圍,都讓他感到一種格格不入的緊繃。
他看着那盤魚,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
在原來的世界,在他那破碎不堪的人生裏,魚是他從不觸碰的東西。
麻煩,且危險。
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嚐試,都可能被細小的魚刺卡住喉嚨,帶來真實的痛苦。
久而久之,不吃魚成了他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一種刻入骨髓的習慣。
姚稔對此一無所知。
她低着頭,專注地用筷子尖和勺子配合着,一點點將魚肉中的細刺剔除,動作輕柔又耐心,仿佛這是一件極其重要且日常的小事。
暖黃的燈光灑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
“好了,快吃吧。”
她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將那只剔得幹幹淨淨、只剩下雪白肉塊的碟子輕輕推到他面前,語氣熟稔又帶着點哄勸。
“今天這魚很新鮮,你肯定喜歡。”
鶴嶼川的視線落在自己面前的骨瓷小碟裏。
那塊魚肉被處理得極其完美,看不到一絲刺的痕跡,浸潤着少許鮮美的湯汁,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他的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一種極其陌生的情緒猛地攥住了他的心髒——不是喜悅,更像是一種尖銳的、帶着恐慌的刺痛。
這塊魚肉,像一面過於清晰的鏡子,瞬間照出了他和“他”之間巨大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那個女人,姚稔,此刻溫柔笑容和貼心舉動的對象,是那個會被這般細心呵護、坦然享受這一切的“鶴嶼川”。
而不是他這個連魚都不會吃、從塵埃和荊棘裏爬出來的殘次品。
她治愈了他的傷,撫平了他的痛,甚至……連吃魚這種小事,都爲他打理得妥妥帖帖。
那他自己呢?
誰曾爲他挑過一次魚刺?
誰曾在意過他會不會被卡住?
等待他的只有背叛、虐打和冰冷的絕望。
強烈的酸楚和一種近乎自虐的嫉妒猛地涌上心頭,幾乎要沖垮他冰冷的僞裝。
他看着那塊象征着另一個男人幸福的魚肉,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陣劇烈的酸澀和潮紅。
他猛地別開視線,下頜線繃得極緊,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對抗着胸腔裏翻江倒海的難受。
這不是給他的。
這份溫柔,這細致入微的照顧……沒有一樣,是屬於他的。
姚稔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異常的反應。他瞬間泛紅的眼眶和驟然扭頭的動作,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她心裏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中觸到了某個雷區。
是今天的魚不合胃口?
還是他今天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緒格外低落?
她看着他緊繃的側臉和那雙極力隱忍着什麼的、微微發紅的眼睛,心口莫名地軟了一下,還夾雜着些許困惑和擔憂。
不能讓他繼續沉浸在這種情緒裏。
姚稔目光掃過那盤油燜大蝦,靈機一動,臉上重新漾開輕鬆的笑意,語氣帶着一點自然的嬌嗔,打破了有些凝滯的氣氛:
“哎呀,光顧着給你挑魚刺了。”
她將自己面前空着的小碟子往他那邊推了推,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面,像是在提醒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鶴先生,禮尚往來呀。你不幫我剝蝦嗎?你知道我最討厭弄髒手了。”
正沉溺在自我厭棄和尖銳痛苦中的鶴嶼川猛地一愣,像是沒聽清她的話。
剝……蝦?
他轉過頭,有些茫然地看向姚稔,又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盤紅亮的大蝦,再低頭看看自己面前她推過來的空碟子。
幫他挑魚刺……然後,他幫她剝蝦?
這是……他們之間的……慣例?
一種完全陌生的、帶着點笨拙無措的感覺瞬間沖淡了方才幾乎要將他淹沒的酸楚。
他從未做過這種事。
在原來那裏,生存已是竭盡全力,何來這種細致溫情的互動?
但他看着姚稔那雙帶着笑意和些許期待的眼睛,拒絕的話根本說不出口。
或者說,他混亂的大腦此刻根本無法思考“拒絕”這個選項。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拿起一只蝦。
動作生疏得近乎笨拙。
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指尖碰到蝦殼,沾上了油亮的醬汁。
他學着記憶中模糊的、別人可能有的動作,嚐試着去擰掉蝦頭,卻顯得有些狼狽,蝦殼甚至有些扎手。
姚稔安靜地看着他,沒有催促,也沒有指點,只是眼神柔和了些。
他這副微微蹙着眉、全神貫注又不得要領地和一只蝦較勁的樣子,奇異地驅散了他身上那股令人不安的陰鬱和疏離,甚至透出一點……罕見的笨拙的可愛。
鶴嶼川努力忽略掉指尖黏膩的觸感和內心的無所適從,終於勉強剝完了一只蝦,將蝦肉有些殘缺地放進了姚稔面前的碟子裏。
“……好了。”他聲音有些幹澀,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仿佛完成了一項極其艱難的任務。
“謝謝。”姚稔笑着夾起那只賣相並不算好的蝦肉,自然地送入口中,點了點頭,“嗯,味道真好。”
看着她自然地吃下,鶴嶼川緊繃的心弦幾不可察地鬆動了一絲。
他沉默地伸出手,繼續去拿第二只蝦。
這一次,動作似乎稍微流暢了一點點。
飯桌上安靜下來,只剩下細微的咀嚼聲和他偶爾剝蝦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一種微妙而脆弱的氣氛在兩人之間緩緩流動,暫時掩蓋了那深不見底的隔閡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