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結束後的第二周,市汽車站彌漫着汽油味和汗味的人群中。爺爺佝僂着背,把一卷用舊手帕包着的零錢塞進林深手心,手指粗糲得像老樹皮:“到了寧波……聽你爸媽的話。”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望着遠處發白的天光,“大城市,注意安全別亂跑,到了記得讓你媽給家裏打電話報個平安。”
林深攥着那卷帶着體溫和稻殼味的錢,用力點頭。他背上爺爺從箱子裏翻出來的他年輕時背的軍綠色斜帶背包,裏面塞着幾件換洗衣服和農興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像一張通往未知的、低矮門檻的通行證。大巴車喘息着停在眼前,車身上“寧波”“合肥”兩個藍色大字被塵土蒙得有些模糊,巨大的行李倉張開黑洞洞的嘴。司機叼着煙,不耐煩地催促着。林深最後看了一眼爺爺在晨霧裏縮成一個小點的身影,轉身鑽進了車廂。
冷氣混着皮革和劣質香水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窗玻璃上凝着一層薄薄的水汽。車子啓動。窗外的風景從商場和越來越高、貼着玻璃幕牆的陌生樓房到灰撲撲的水泥廠以及漸漸變成連綿的廠房,再到青綠的稻田和連接遠方的高速路入口。
高速公路像一條灰白的巨蟒在丘陵間延伸,偶爾有巨大的貨櫃車轟鳴着超車,卷起的氣流讓車身微微搖晃。林深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手心微微出汗。寧波——課本上那個擁有巨大港口和跨海大橋的地方,父母電話裏偶爾提及的、閃爍着霓虹燈的遠方。他想象着父親開大貨車馳騁在寬闊馬路上的樣子,母親在整潔明亮的出租屋裏做飯的煙火氣,甚至幻想他們可能會問一句:“中考……考得咋樣?” 心髒在期待裏輕輕鼓脹。
近十個小時的顛簸後,大巴喘着粗氣停在了寧波一個喧鬧的城郊接合部。空氣裏不再是泥土和稻香,而是汽車尾氣、食物腐爛和某種化工原料混合的刺鼻氣味。林深背着書包,按照父親電話裏含糊的指示,在迷宮般狹窄的巷子裏穿行。電線像黑色的蛛網在頭頂交錯,低矮的出租樓外牆布滿水漬和油污,晾曬的衣物滴着水,樓下小店傳出震耳的麻將碰撞聲。
終於,他停在了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門虛掩着,裏面傳出激烈的叫嚷和煙霧。
推開門,一股濃烈到嗆人的煙味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像一記悶棍砸在林深臉上。不到十五平方的房間裏,擠着七八個男人。一張折疊桌支在中間,上面鋪着油膩的綠絨布,散亂堆着撲克牌、成堆的零錢和幾個空啤酒瓶。父親林國棟坐在靠門的小板凳上,胡子拉碴,眼珠因爲熬夜和亢奮布滿血絲,手裏捏着幾張牌,正唾沫橫飛地吼着:“跟!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母親王秀英蜷在唯一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沙發角落,眼皮浮腫,手裏機械地剝着毛豆,對門口的動靜毫無反應。
“爸……媽。”林深的聲音被淹沒在牌局的喧囂裏。
一個叼着煙、露出金牙的胖子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喲,國棟,你兒子?挺高了啊!” 林國棟這才從牌堆裏抬起眼,目光在林深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像看一件剛送到的快遞,隨意地朝牆角揚了下巴:“回來了?包放那兒。正好,沒煙了,巷口小賣部,跑一趟,買包‘利群’,要硬的!” 他甩過來一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鈔票,落在林深腳邊。
期待像被戳破的氣球,倏地癟了下去。林深彎腰撿起那張沾着煙灰的鈔票,喉嚨發緊,默默把書包放在父親指的那個堆滿雜物的角落。屋裏渾濁的空氣讓他窒息,牌桌上炸響的粗話和贏錢輸錢的叫罵,比鎮中學宋嘉浩那夥人的聒噪更讓他無所適從。沒人問他一路累不累,沒人問他考了多少分,甚至沒人問他晚飯吃了沒有。他像一顆不小心滾進齒輪的砂礫,格格不入,卻又被粗暴地卷入了這架名爲“生活”的、散發着煙臭和賭欲的機器裏。
王秀英終於停下了剝毛豆的手,看了一眼兒子,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低聲對林國棟說:“孩子剛來……” 話沒說完就被林國棟不耐煩地打斷:“知道了知道了!買煙快去!磨蹭啥呢?等着抽呢!” 他眼神都沒離開過手裏的牌。
林深攥着那二十塊錢,逃也似的沖出那令人窒息的鐵門。傍晚的巷子更加混亂,炒菜的油煙、孩子的哭鬧、電視的噪音混雜在一起。他在散發着黴味的巷子裏摸索,找到了那個燈光昏暗的小賣部。把一包“利群”和找回的幾個硬幣遞給父親時,金牙胖子拍着他的肩膀,噴着酒氣:“小子挺麻利!以後跑腿的活兒就歸你了!” 哄笑聲中,林深沉默地退回角落的陰影裏,看着母親默默起身,走進用布簾隔開的、更狹小的“廚房”區域,開始煮一鍋看不出內容的面條。賭局在繼續,煙霧繚繞,仿佛這才是這個家的常態。
深夜,牌局終於散了。滿地狼藉的煙頭、瓜子皮和空酒瓶。林國棟數着手裏明顯薄了很多的鈔票,臉色陰沉。王秀英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大約是埋怨又輸了錢。這句低語卻像火星濺進了油桶。
“你他麻懂個屁!”林國棟猛地站起來,一腳踹翻了小板凳,“老子在外面跑車累死累活,玩兩把怎麼了?輪得到你管?!” 唾沫星子噴在王秀英臉上。
“你累?錢呢?孩子學費呢?”王秀英的嗓音陡然尖利起來,積壓的怨氣瞬間爆發,“家裏吃喝不要錢?這破屋子不要錢?你除了賭還會什麼?!”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
王秀英捂着臉,哭聲壓抑地爆發出來,混合着絕望的咒罵。林國棟像頭發怒的公牛,抓起桌上一個空啤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渣四濺!一塊碎片擦着林深的褲腳飛過,釘入牆角潮溼的牆皮裏。
爭吵、哭喊、咒罵、物品碎裂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瘋狂碰撞、炸裂。林深蜷縮在牆角那張用木板臨時搭成的“床”上,背對着這片狼藉的戰場,用舊書包死死捂住耳朵。身體僵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這不是他記憶中父母偶爾的爭執,這是赤裸裸的、充滿恨意的撕咬。那些在電話裏編織的關於“城市”、“團聚”的模糊憧憬,被徹底撕碎,露出底下猙獰的、散發着貧窮和絕望的本相。出租屋的鐵皮屋頂在夏夜的悶熱裏像個蒸籠,汗水浸透了他的舊背心,黏膩冰冷。屋外的巷子偶爾傳來醉漢的嚎叫或野貓的尖利嘶鳴,反而成了這屋內地獄的古怪伴奏。
幾天後,林國棟接到一個長途貨運的活兒,要去鄰省拉一批貨。王秀英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開始收拾一個簡單的包裹。“我跟他去,”她對林深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去菜市場,“路上能給他做做飯,省點錢。你自己……看好家。” 她把“看好家”三個字說得輕飄飄的,仿佛這間除了四面牆和一張破桌子幾乎一無所有的出租屋,真有什麼值得看守的珍寶。
林深張了張嘴,想問“那我呢?我一個人在這裏……”,但看着母親疲憊麻木的側臉和父親不耐煩催促的眼神,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變成一塊沉重的鉛。
門“哐當”一聲關上。腳步聲在樓道裏消失。
世界瞬間安靜得可怕。
剛才還嫌擁擠吵鬧的十五平方,此刻像一個被驟然抽空了空氣的巨大洞穴,冰冷、死寂、無邊無際。桌上還留着沒洗的碗筷,殘留的面湯已經凝了一層白膩的油。牆角堆着空酒瓶和煙頭,地上散落着上次爭吵留下的、未被清理幹淨的玻璃碎屑,在從狹窄氣窗透進來的微弱天光裏,閃着幽冷的、不懷好意的光。
林深站在屋子中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陌生”的重量。這裏不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泥土氣息的村莊,也不是書聲琅琅的鎮中學,甚至不是農興高中那個模糊的、低矮的門檻。這裏是寧波。一個巨大、冰冷、沒有一張熟悉面孔的迷宮。巷口小賣部的老板娘?牌桌上的金牙胖子?樓下打麻將的鄰居?他們只是這片混沌背景裏模糊的噪點,與他毫無關聯。
白天的光線尚能勉強驅散角落的陰影。他像幽靈一樣在屋子裏遊蕩,翻看唯一一本被翻爛的舊雜志,盯着牆上一塊頑固的水漬發呆,豎着耳朵捕捉門外任何一絲人聲——那點微弱的“人氣”也成了奢望。他不敢走遠,怕迷路,更怕被巷子裏那些眼神渾濁、打量着他的陌生人搭話。小賣部是他唯一敢去的地方,買最便宜的袋裝面包和礦泉水。老板娘找零時,硬幣落在櫃台上的清脆聲響,竟成了這一天裏最清晰的、屬於“人間”的聲音。
然而,夜晚才是真正的深淵。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被高樓吞噬,巷子裏的燈光次第亮起,昏黃、稀疏,反而襯得陰影更加濃重。出租屋裏那盞瓦數極低的燈泡,只能勉強照亮桌子中央一小圈慘白的光暈,四周的角落迅速被粘稠的黑暗吞噬。各種聲音在夜色掩護下變得清晰而詭異:樓上夫妻壓抑的爭吵、隔壁嬰兒無休止的啼哭、遠處馬路上救護車淒厲的鳴笛由遠及近又消失、不知哪裏傳來的哪家播放的鬼片陰森的聲音、沉悶的像是重物落地的“咚”聲……每一種聲音都被寂靜放大,扭曲,帶着不祥的暗示,鑽進他的耳朵,敲打着他緊繃的神經。
他早早地蜷縮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用那床散發着黴味的薄被把自己從頭到腳裹緊,只留下鼻孔呼吸。雖然開着燈,但黑暗依然像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包裹着他,擠壓着他。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在死寂的房間裏回響。他緊閉着眼睛,卻無法阻止腦海中翻騰的恐懼:會不會有小偷撬門?會不會有醉漢闖進來?會不會有……那些只在大人嚇唬小孩的故事裏出現的東西,從某個黑暗的角落爬出?對陌生城市本能的恐懼,在孤獨的催化下,發酵成足以吞噬心智的龐然巨獸。
時間在夜幕中被拉得無比漫長。他不敢翻身,怕木板床的聲響引來什麼。他甚至不敢大口呼吸。耳朵捕捉着任何一絲最細微的動靜——水管裏水流過的嗚咽、老鼠在頂棚夾層窸窣跑過的碎響、風吹動破舊窗框發出的輕微“咔噠”聲……每一聲都讓他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冷汗浸透後背。他死死攥着藏在枕頭下的舊瓦罐,裏面那塊冰冷的橡皮硌着他的掌心,成了此刻唯一的、虛幻的錨點。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遙遠的天際無聲閃爍,勾勒出高樓冷漠的輪廓。這片璀璨與他無關,只映照出出租屋裏更深的黑暗和蜷縮在木板床上那個孤獨的、幾乎要被恐懼和窒息淹沒的少年剪影。甬城的夏夜,沒有溫柔的風,只有沉甸甸的、令人絕望的黑暗,和一顆在陌生與孤獨中,無聲顫栗的心。
(直到現在三十多歲了,一個人的時候依然戴着眼罩,開着燈睡覺,哪怕戴上眼罩或者閉上眼眼前一樣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