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的夏天,空氣是黏稠的,裹着海腥、汽車尾氣和出租樓裏永遠散不掉的油煙與黴味。林深父母的生活,像一台卡在固定軌道的破舊火車頭,在“跑車—賭博—爭吵—打架—再跑車”的循環裏,像一盤不知道播放了多少次還依然每天重復播放的錄影帶,日復一日、周爾復始,發出刺耳又沉悶的噪音,震得這間十五平方的出租屋四壁發顫。
林國棟和王秀英剛跑完一趟長途回來,帶回一身汽油味和疲憊的戾氣。短暫休整不到兩天,那張油膩的綠絨布折疊桌又在屋子中央支棱起來。牌友是熟面孔,金牙胖子、瘦高個“長毛”,還有兩個常年在附近工地打零工的漢子。煙霧比人更早占據空間,劣質香煙、汗臭、隔夜泡面湯的酸餿氣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啤酒瓶在地上滾來滾去,籌碼(通常是皺巴巴的五元、十元、二十元的零錢以及時不時補上的五十、一百)在綠絨布上推來搡去,伴隨着粗野的叫罵、得意的狂笑和輸錢後的咒罵。
林深縮在牆角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農興高中的一本舊物理教材上。鉛字在眼前晃動,公式的線條扭曲成父親因輸錢而扭曲的臉。他強迫自己默念:“勻速直線運動……位移等於速度乘以時間……” 可耳朵裏灌滿的,是牌桌上越來越響的爭執。
“操!林國棟你他媽出老千!”瘦高個“長毛”猛地一拍桌子,啤酒瓶譁啦倒了一片。
“放你娘的屁!自己手臭賴誰?”林國棟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像銅鈴,手指幾乎戳到“長毛”鼻子上。
“老子看得清清楚楚!剛才那張牌你他媽袖子裏藏的!”
“你再說一遍?!”林國棟霍地站起來,凳子被帶倒,砸在地上發出巨響。
火藥桶瞬間點燃。兩個男人像鬥紅了眼的公牛,隔着桌子揪住對方的衣領,污言穢語如同毒液般噴射。金牙胖子和其他人假意拉架,實則煽風點火。王桂芬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臉色木然,手裏無意識地搓着一件舊衣服的衣角。
沖突迅速升級。推搡變成了拳腳相加。瘦高個“長毛”顯然不是常年開貨車、力氣蠻橫的林國棟的對手,幾拳就被揍得鼻血長流,踉蹌着被金牙胖子等人“勸”了出去。牌局不歡而散,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屋子更加污濁的空氣。
風暴並未平息,只是轉移了目標。林建國憋着一肚子輸錢加打架的邪火,無處發泄。他喘着粗氣,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凌亂的屋子,最後釘在王秀英身上。
“喪門星!杵那兒幹嘛?死人啊?收拾!”他吼着,一腳踢開擋路的空酒瓶。
王秀英身體一顫,木然地起身,彎腰去撿地上的瓶子碎片。
“磨蹭什麼?整天哭喪個臉,給誰看?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來還得看你這張晦氣臉!”林國棟越說越氣,幾步跨過去,一把揪住王桂芬的頭發,狠狠往後一拽!
“啊!”王秀英痛呼一聲,被迫仰起頭,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只剩下驚恐和麻木。
“錢呢?啊?老子掙的錢呢?是不是又被你偷偷塞給你娘家那個廢物弟弟了?”林國棟另一只手揚起,帶着風聲狠狠扇了下去!
“啪!”清脆的耳光聲在死寂的屋子裏炸開,像玻璃碎裂。
牆角,林深手中的物理書“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那一巴掌,仿佛也狠狠扇在了他自己的心髒上。血液“嗡”的一聲沖上頭頂,眼前瞬間模糊。他看到母親像一片枯葉般被打得趔趄,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然後順着牆滑坐到地上,頭發凌亂地遮住半張臉,肩膀無聲地聳動。父親像一座噴發的火山,居高臨下,唾沫橫飛地繼續咒罵着,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似乎下一秒就要再次落下。
過去無數次,林深都選擇了沉默,像蝸牛一樣縮回自己的殼裏,用麻木對抗恐懼。但這一次,看着母親那毫無生氣、任人宰割的樣子,一股難以遏制的、混雜着憤怒、悲哀和絕望的洪流,沖垮了他用沉默築起的堤壩。
“別打了!”一聲嘶啞的、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吼叫,從林深喉嚨深處迸發出來。他像一顆被點燃的炮彈,猛地從牆角沖了出去,用盡全身力氣撞向林國棟!
林建國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鬆開了揪着王秀英頭發的手。他錯愕地回頭,看到擋在王秀英身前的兒子——那個一向沉默、幾乎被他們遺忘在角落的兒子,此刻雙眼赤紅,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獸,用單薄的身體護住了身後的母親。
短暫的死寂。
隨即,林國棟臉上的錯愕被更凶猛的暴怒取代。“小混蛋!你敢撞老子?!”被兒子挑戰權威的恥辱感瞬間點燃了他所有的暴戾。他不再看地上的王秀英,所有的怒火找到了新的、更“合適”的宣泄口。鉢盂大的拳頭,裹挾着風聲和濃重的煙酒氣,毫無章法卻勢大力沉地朝林深砸了過來!
林深下意識抬起手臂格擋。
“砰!”劇痛從手臂蔓延到半邊身體,骨頭仿佛要裂開。他悶哼一聲,被巨大的力量打得連連後退,撞在桌子上,胃裏翻江倒海。
“反了你了!吃老子的喝老子的,還敢跟老子動手?”林國棟咆哮着,拳腳如同密集的冰雹落下,砸在肩膀、後背、腰腹。每一記都沉重無比,帶着一個成年男人失控的蠻力。林深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本能地蜷縮身體,護住頭臉,承受着狂風暴雨般的擊打。鼻腔裏充斥着父親身上濃烈的汗臭和煙味,還有自己口腔裏涌上的血腥味。
更讓他心寒的,是身後傳來的聲音。
王秀英不知何時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沒有看護着她的兒子一眼,更沒有去拉架。她站在一邊,頭發依舊散亂,臉上還帶着清晰的巴掌印,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釘在林深身上,聲音尖銳而刻薄,充滿了怨毒和指責:
“誰讓你多管閒事的?!啊?!他是你爸!你沖上來幹什麼?想打死他嗎?!”
“沒良心的東西!我們生你養你,你就這樣對你爸?!”
“打!打死這個不孝子!打死算了!省得看着心煩!”
她的咒罵,比林國棟的拳頭更狠,更毒,更精準地刺穿林深的心髒。他替她擋下了暴力,換來的不是一絲一毫的感激或維護,而是更深的怨恨和責難。原來,在這個畸形的循環裏,他們才是一體的,而他,永遠是那個多餘的外人,是那個可以隨時被犧牲、被用來轉移怒火的活靶子!
父親的拳頭,母親的咒罵,交織在一起,如同冰火兩重天,將他徹底淹沒。身體上的疼痛是尖銳的、滾燙的,但心裏涌起的,卻是越來越深的冰冷和麻木。那點因沖動而燃起的、想要保護什麼的熱血,被這混合雙打迅速澆滅,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他不再試圖格擋,也不再蜷縮。他像一截失去生機的木頭,直挺挺地站着,任憑父親的拳頭落在身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任憑母親那些淬毒的言語鑽進耳朵。臉頰火辣辣地腫起,嘴角破裂,血腥味彌漫。後背、手臂、肋骨……每一處被擊打的地方都在叫囂着疼痛。但他感覺不到了。或者說,那疼痛變得遙遠而模糊。
他的意識開始漂浮,仿佛靈魂抽離了這具正在承受暴力的軀殼,懸在半空,冷冷地俯視着這場荒誕而殘酷的鬧劇。他看到父親因暴怒而扭曲猙獰的臉,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揮舞拳頭時手臂上抖動的肥肉;他看到母親站在陰影裏,臉上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漠和快意,嘴唇飛快地開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他看到自己,那個單薄的、沉默的少年,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沙袋,在拳腳的沖擊下微微晃動,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一塊頑固的、擴散的水漬,仿佛那裏藏着另一個世界。
爲什麼?
爲什麼沖上來?
期待什麼?感動?哪怕是一絲愧疚?
真是天真得可笑。
心口那塊曾經被期待捂得溫熱的地方,此刻像是被塞進了萬年寒冰。每一次拳腳落下,每一次咒罵響起,那冰就凍得更硬一分,寒意就滲得更深一寸。所有的委屈、不解、渴望、掙扎,都被這徹骨的冰冷凍結、粉碎。原來,真的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在這個稱之爲“家”的地方,在這個本應最安全的地方,只有無盡的索取、暴戾的發泄和刻骨的冷漠。愛?那是什麼奢侈的東西?它從未降臨過這間彌漫着煙臭和絕望的出租屋,也從未降臨在他身上。
林國棟打累了。汗水浸透了他油膩的背心,他喘着粗氣,最後狠狠踹了林深小腿一腳:“給老子滾回你狗窩去!再敢多事,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王秀英也罵累了,或許是覺得無趣,或許是林深那死寂的眼神讓她心底也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她攏了攏散亂的頭發,不再看兒子一眼,轉身走向那用布簾隔開的“廚房”,開始用力地刷洗着幾個髒碗,瓷碗碰撞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風暴平息了。屋子裏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碗碟的碰撞聲,以及角落裏那個無聲佇立的少年。
林深慢慢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本被踩了一個清晰腳印的物理書。封面上的鞋印,和初三時被宋嘉浩踢出的那個,何其相似。只是這一次,印痕更深,更髒,也更冰冷。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動作遲緩而麻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連屈辱都沒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一步步挪回牆角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身體各處傳來尖銳的疼痛,提醒着他剛才經歷的一切。但他感覺不到痛,只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無法驅散的寒冷。他蜷縮起來,用那床散發着黴味的薄被緊緊裹住自己,連頭也蒙住。
黑暗和黴味包裹着他。屋外,城市的霓虹透過狹窄的氣窗,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投下微弱而變幻的光斑。樓下傳來搓麻將的譁啦聲、醉漢的嚎叫、遠處車流的嗡鳴。這些屬於城市的噪音,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被子裏,林深睜着眼睛。眼前不是黑暗,而是父母扭曲的面容交替閃現,是拳頭破空而來的殘影,是母親那淬毒般冰冷的眼神。每一次閃現,心口的寒冰就加厚一層。
真的……一點都沒有嗎?
那個被叫做“愛”的東西。
疑問像冰冷的毒蛇,纏繞着心髒,越收越緊,帶來令人窒息的絕望。他蜷縮得更緊,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不是因爲身體的疼痛,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冰冷。這盤名爲“家庭”的錄影帶,卡在了最血腥暴力的片段,反復播放,永無止境。而他的存在,似乎只是爲了承受這無盡的循環,直到徹底凍僵,或者……有什麼東西,從內部徹底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