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公文,如同一道戰書,從縣委大院,送到了數公裏外的紅星水泥廠。
此刻,水泥廠那棟充滿了九十年代蘇聯風格的行政樓裏,廠長王德發的辦公室中,煙霧繚繞,氣氛壓抑。
王德發,一個在水泥廠幹了三十年,從普通工人一步步爬到廠長位置的“老資格”,正捏着那份來自改革領導小組的“最後通牒”,臉色鐵青。
他的辦公室裏,還坐着幾個人,都是廠裏的核心領導班子成員——主管生產的副廠長,主管財務的總會計師,以及工會主席。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在廠裏盤根錯節了幾十年的“地頭蛇”。
“哼!真是好大的官威啊!”王德發將手中的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看着在座的幾位心腹,冷笑道:“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剛被任命,就想對我們指手畫腳了?還二十四小時之內,上交十年來的所有檔案?他以爲他是誰?是市委書記還是省長?”
主管財務的總會計師,是個戴着金絲眼鏡的瘦高個,他扶了扶眼鏡,慢悠悠地說道:“王廠長,話不能這麼說。人家現在可是‘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代表的是李建國書記。這文件,我們不理不睬,恐怕不好吧?”
“理?怎麼理?”工會主席,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立刻接過了話頭,“咱們廠這十年的爛賬,要是真交上去,讓那幫秀才們一筆一筆地查,咱們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誰能保證自己幹淨?到時候,新賬舊賬一起算,咱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這番話,說到了所有人的心坎裏。
紅星水泥廠之所以能從一個明星企業,淪落到今天這個瀕臨破產的地步,除了市場和技術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內部管理早已爛到了根子裏。采購吃回扣,銷售拿提成,虛報項目套取國家資金,私設小金庫……這些,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這份文件,對他們而言,就是要命的催命符。
“那……那怎麼辦?總不能公開抗命吧?”副廠長有些擔憂地說道。
王德發掐滅了手中的煙頭,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光芒。他在廠裏當了這麼多年的一把手,迎來送往過多少縣裏的領導,對付這種場面,他有的是經驗。
“公開抗命?那是蠢貨才幹的事。”王德發冷冷一笑,“對付這種從上面派下來的‘欽差’,咱們有的是辦法。他要查,咱們就讓他查。但是,怎麼查,查什麼,查到什麼程度,那就得由咱們說了算。”
他看着衆人,壓低聲音,開始面授機宜。
“咱們的原則就一個字——拖!”
“他要財務賬目,就告訴他,總會計師您,這幾天突發心髒病,要去省城住院治療。剩下的會計,都是些新人,業務不熟,賬目一時半會兒理不清楚,讓他們慢慢等。”
“他要技術檔案,就告訴他,檔案室的鑰匙,前幾天被退休的老主任帶回鄉下老家了,人一時半會兒聯系不上,讓他們等着。”
“他要人事名冊,這個可以給。但是,只給最基本的,那些涉及到內部崗位調整、家屬安排的補充文件,就說……找不到了。”
“總之,咱們的態度要好,要積極配合。但就是辦不成事。這叫什麼?這叫‘軟釘子’!他一個毛頭小子,人生地不熟,咱們就用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拖着他,耗着他。等他銳氣一過,耐心一沒,自然就知難而退了。到時候,咱們再隨便交點不痛不癢的材料上去,也就糊弄過去了。”
辦公室裏的幾人聽完,紛紛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
“高!還是王廠長您高!”
“沒錯,就這麼辦!看那小子能有多大能耐!”
一場針對陳潛的“陽謀”,就這樣在煙霧繚繞中,悄然成型。
……
第二天上午,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
趙東來和周長明,這兩位被陳潛寄予厚望的“開路先鋒”和“賬房先生”,第一次出征,便敗下陣來。
“陳主任,這幫龜孫子,簡直是滴水不漏!”脾氣火爆的趙東來,一進門就氣得一拳砸在了桌上,“我帶人去了廠裏,人事科倒是把名冊給了,可我一看,就是個空架子!我問他們要詳細的檔案,他們就說檔案室主任鑰匙帶回老家了!我問老家在哪,他們說不知道!我再問,他們就一口一個‘趙科長,我們也是按規矩辦事’,把我頂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而另一邊,性格沉穩的周長明,也是一臉的無奈。
他搖了搖頭,嘆氣道:“我去的是財務科。他們說總會計師心髒病復發,連夜去省城了。剩下的幾個人,一問三不知,就抱着幾本破賬本,說領導不在,他們不敢亂動。我連賬本的封面都沒摸到。”
辦公室裏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李秀梅給兩人倒了杯水,也是愁眉不展。她利用自己的人脈打聽了一圈,得到的消息,和兩人遇到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
整個紅星水泥廠,就像一個鐵桶,上下一心,口徑統一,用最客氣、最合規矩的態度,給了他們一個最徹底的閉門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陳潛的身上。
他們想看看,這位年輕的、被寄予厚望的領導,在面對上任後的第一個重大挫折時,會是什麼反應。是會像個年輕人一樣暴跳如雷?還是會像那些被磨平了棱角的幹部一樣,選擇妥協退讓?
然而,陳潛的反應,卻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聽完兩人的匯報,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憤怒和沮喪。他只是靜靜地聽着,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擊着,眼神平靜得像一潭古井。
“周老師,趙科長,你們辛苦了。”
他緩緩開口,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這種情況,我早就料到了。如果他們痛痛快快地把東西都交出來,那反而不正常了。”
趙東來一愣:“陳主任,那……那咱們現在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幹等着吧?要不,我再帶幾個人去,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不。”陳潛搖了搖頭,“硬闖,是最低級的辦法。我們是縣委派的工作組,代表的是組織的權威,不能像地痞流氓一樣去辦事。那樣只會授人以柄,把我們自己陷入被動。”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遠處水泥廠那幾根高聳入雲、卻不再冒煙的煙囪,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光芒。
“他們想跟我們玩‘拖’字訣,想用‘軟釘子’來耗光我們的銳氣。那我們就將計就計。”
陳潛轉過身,看着自己的三位下屬,沉聲說道。
“從今天起,我們的工作,分爲兩步走。”
“第一步,趙科長,你不用再去廠裏了。你帶上幾個人,去外面查。從工商、稅務、銀行,這三個地方入手,把水泥廠這十年來所有的對外合同、納稅記錄、貸款流水,給我一筆一筆地查清楚!他們不給內賬,我們就從外面,給他們重建一本‘外賬’!”
“第二步,周老師,您經驗豐富,眼神最毒。您就待在辦公室裏,把趙科長他們從外面拿回來的所有票據和流水,進行交叉比對。我相信,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只要他們有貓膩,就一定會在這些數據裏,留下蛛絲馬跡!”
“至於李姐,”陳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就要辛苦您,繼續發揮您的優勢。幫我把水泥廠現任的、以及退休的幾位關鍵中層幹部的家庭背景、社會關系、子女就業情況,給我摸個底。記住,不要打草驚蛇,就當是平常的聊天。”
一番話說完,趙東來、周長明、李秀梅三人,都愣住了。
他們看着眼前這個思路清晰、分工明確的年輕人,心中同時涌起一個念頭——
專業!太專業了!
這種“外圍突破、數據穿透、裙帶排查”的組合拳打法,簡直比市紀委的辦案規程還要嚴密!
“都聽明白了嗎?”陳潛問道。
“明白了!”三人齊聲回答,聲音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幹勁。
“好,那就立刻行動!”
隨着陳潛的一聲令下,這台小小的、一度陷入停滯的改革機器,再次以一種全新的、更加高效的方式,運轉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陳潛的辦公室,成了一個巨大的信息處理中心。
趙東來發揮了他軍人雷厲風行的作風,帶着人,一天之內就從各個部門,抱回來了一大堆的票據和文件。
周長明則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偵探,將自己埋在堆積如山的數字裏,逐一進行比對和驗算。
李秀梅也通過她那些老姐妹、老同事的關系網,不動聲色地,收集到了大量關於水泥廠內部人事關系的第一手“情報”。
而陳潛自己,則始終坐鎮中軍帳。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將這三條線上匯集來的所有信息,進行匯總、分析、串聯。
他的面前,鋪着一張巨大的白紙。白紙上,畫着一張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圖和資金流向圖。每一個名字,每一筆資金,都被他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了出來。
隨着信息的不斷匯入,這張圖,變得越來越清晰。
一個以廠長王德發爲核心,以其親屬、心腹爲骨幹的、侵吞國有資產的腐敗網絡,漸漸地,浮出了水面。
但是,這些還都只是間接的證據。要想一擊致命,還缺一個最關鍵的“突破口”。
直到第三天下午,周長明拿着一張發票,沖進了他的辦公室。
“陳主任,您看這個!”周長明的臉上,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這是廠裏連續三年,從一家名爲‘宏發煤炭運銷公司’采購原煤的發票。我查了一下,他們采購的價格,比同期的市場價,高出了百分之三十!而且,我還發現,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
周長明的手指,重重地點在了發票的落款處。
“……叫王宏!”
陳潛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
他走到牆邊的人物關系圖前,在那位主管采購的、廠長王德發的親外甥的名字旁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那個人的名字,就叫——
王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