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江縣人民醫院,住院部三樓的單人病房裏,充滿了消毒水的氣味。
紅星水泥廠廠長王德發,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手臂上還插着輸液的吊針。他的臉上毫無血色,短短三天,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再也不復往日那種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的霸氣。
他是真的病了。
在得知外甥王宏被紀委正式“雙規”,廠裏的那幫“兄弟”們紛紛反水,將所有的資料都交給了改革辦之後,他就知道,自己幾十年的基業,已經徹底完了。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擊垮了他的身體,血壓飆升,當場就暈了過去。
躺在病床上,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自己當年,也是一個充滿幹勁的年輕工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他也想到了這些年,自己是如何在金錢和權力的腐蝕下,漸漸迷失了方向。
他後悔,但更多的是不甘。
他不甘心,自己奮鬥了一輩子,最後竟然會栽在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手裏!
他想不通,那個叫陳潛的年輕人,到底用了什麼妖法?爲什麼他那些看似天衣無縫的“軟釘子”,在那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病房的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請進。”他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門被推開,一個清瘦而又筆挺的身影,提着一個水果籃,走了進來。
當王德發看清來人的臉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原本虛弱的身體,竟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來人,正是陳潛。
“王廠長,您好。”陳潛的臉上,帶着一副晚輩探望長輩的、謙遜而又關切的微笑,“聽說您身體不適,我代表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來看看您。”
他將水果籃輕輕地放在床頭櫃上,然後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在病床邊,從容地坐了下來。
王德發死死地盯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怨毒,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
“我這把老骨頭,死不了。”王德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聲音沙啞,“陳主任年輕有爲,工作這麼忙,還親自來看我,真是讓我這個糟老頭子,受寵若驚啊。”
他的話,陰陽怪氣,充滿了諷刺。
陳潛卻仿佛沒有聽出來,依舊微笑着,說道:“王廠長,您是咱們縣工業戰線上的老前輩,爲水泥廠的發展,也曾立下過汗馬功勞。沒有你們這代人的艱苦奮鬥,就沒有紅星廠過去的輝煌。這一點,誰也抹殺不掉。”
這番話,讓王德發一愣。他原以爲,陳潛是來耀武揚威,是來“勝利者”巡視的,沒想到,對方一開口,竟然先肯定了自己的歷史功績。
伸手不打笑臉人。王德發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但依舊警惕地問道:“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陳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剝開一個橘子,將其中一半,遞到了王德發的面前。
“王廠長,您嚐嚐。這橘子,甜。”
王德發沒有接。
陳潛也不在意,自己掰了一瓣,放進嘴裏,細細地咀嚼着,然後才緩緩開口。
“王廠長,我這次來,不是來跟您談案子的。案子的事,有紀委的同志們在查,我相信組織會有一個公正的結論。”
“我今天來,是想跟您這位老前輩,聊一聊紅星水泥廠的……未來。”
“未來?”王德發慘然一笑,“這個廠子,還有未來嗎?早就被掏空了,爛透了,等着破產清算吧。”
“不。”陳潛搖了搖頭,眼神變得無比認真,“在我看來,紅星廠不僅有未來,而且,會有一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輝煌的未來。”
他看着一臉不信的王德發,開始將自己報告中的核心構想,娓娓道來。
他從那項被遺忘的專利技術講起,講到了特種水泥在未來國家基建中的廣闊市場;他從盤活現有設備講起,講到了如何通過技術改造,讓老樹開出新花;他從上千名職工的生計講起,講到了如何通過“分類安置、內部創業”的模式,讓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他的聲音不大,但充滿了激情和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他不像是在匯報工作,更像是在描繪一幅波瀾壯闊的、浴火重生的畫卷。
王德發,作爲在水泥行業浸淫了一輩子的內行,他比任何人都更能聽懂陳潛這番話裏,所蘊含的巨大價值。
他臉上的嘲諷和警惕,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震撼。
他本以爲,陳潛只是一個懂權謀、會搞政治鬥爭的“官僚”,現在他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眼前這個年輕人,對水泥行業、對市場、對技術的理解,竟然比他這個當了一輩子廠長的人,還要深刻,還要透徹!
“這些……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王德發的聲音,有些幹澀。
“是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也是改革領導小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陳潛謙虛地回答。
病房裏,再次陷入了沉默。
這一次,沉默中,卻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許久之後,王德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都被抽走了。
“我……我服了。”
他說出這三個字時,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一直以爲,我才是最懂這個廠子的人。現在我才知道,我只是把它當成了我自己的私人領地,是我看錯了,是我耽誤了它……”
他的眼中,竟流出了一絲渾濁的淚水。
陳潛知道,眼前這個曾經的“土皇帝”,心理防線,已經徹底崩潰了。
他站起身,將剩下的半個橘子,放在了王德發的床頭。
“王廠長,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您的問題,組織上會調查。但是,紅星水泥廠上千名職工的未來,還需要您這位老廠長,在最後,幫一把。”
王德發抬起頭,不解地看着他。
“什麼意思?”
“廠裏的情況,您最熟悉。人心,也只有您最能穩住。”陳潛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現在,紀委的調查,讓廠裏人心惶惶,各種謠言滿天飛。我需要您,以廠長的名義,做兩件事。”
“第一,配合我們改革辦,做好資產的清點和交接工作。只有您點頭,下面的人,才不會陽奉違。”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您要親自出面,去安撫和穩定職工的情緒。告訴他們,廠子不會倒,國家不會不管他們,改革,是爲了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這句話,從我這個‘外人’嘴裏說出來,他們不信。但從您這個老廠長嘴裏說出來,他們會信。”
陳潛看着王德發,一字一句地說道:“王廠長,您個人的功過,自有歷史評說。但如果您能在最後,爲這一千多名跟了您半輩子的工人兄弟們,站好最後一班崗,穩住這個家。我相信,組織上在考慮您的問題時,也一定會將您的這份‘功’,考慮進去。”
這番話,軟硬兼施,恩威並用。
既給了王德發一個“將功補過”的希望,又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的“道義”台階。
王德發渾身一震,他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充滿了遠超年齡的智慧與手腕。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
許久之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好,陳主任……我……答應你。”
從病房裏出來,陳潛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陽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紅星水泥廠改革之路上,最大的一塊絆腳石,已經被他親手,徹底搬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