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秋天來得又急又猛。幾場冷雨過後,曬谷場邊的老銀杏仿佛一夜之間被點着了,滿樹金紅,卻在清晨的霜氣裏顯出一種脆弱的輝煌。林深套上奶奶用舊棉襖改的夾衣,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手腕凍得發青。他呵着白氣走過曬谷場,腳下鋪滿的落葉發出幹脆的碎裂聲,像無數細小的嘆息。
二年級的教室挪到了村小唯一一棟磚瓦房的東頭,窗戶依舊糊着塑料布,但多了幾張掉了漆的木頭課桌。孫先生站在講台前,鼻梁上纏着白膠布的眼鏡滑下來一點。他手裏舉着翻爛的課本,封皮上印着“語文”兩個大字,下面一行小字“二年級上冊”。
“今天學第七課,”孫先生的聲音不高,卻壓住了窗外呼嘯的風聲,“《蒲公英的種子》。”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題目,粉筆灰簌簌落下,像一層薄霜。林深盯着“種子”兩個字,手指在冰冷的桌底下無意識地劃着。他想起了太奶奶踮腳夠不着銀杏果的樣子,想起了自己從樹上滑落的狼狽。種子?他抿緊了嘴唇。
課文講蒲公英的種子乘着風傘遠行。孫先生讓朗讀:“孩子如果已經長大,就得告別媽媽,四海爲家……” 教室裏響起參差不齊的跟讀聲。林深沒張嘴,目光落在自己裂了縫的膠鞋上。鞋尖沾着泥,泥裏嵌着兩粒幹癟的蒼耳——昨天放學路上粘到的,像課文裏牛蒡的刺球。他悄悄彎下腰,摳下那兩粒蒼耳,握在手心。粗糙的硬刺硌着掌心,帶着泥土的涼氣。四海爲家?他的“家”,是父親摔碗的咆哮,是母親壓抑的啜泣,是西院王嬸的淤青。他攥緊了蒼耳,刺尖扎進皮肉,細微的疼。
“林深!”孫先生突然點名,“說說,蒲公英靠什麼走?”
林深猛地站起來,手心的蒼耳差點掉出來。“……風。”他聲音幹澀。
“風是什麼?”孫先生追問,鏡片後的目光像能穿透塑料布窗紙的風。
林深卡住了。風是什麼?是掀翻西院籬笆的王叔的拳頭?是吹落銀杏葉帶走最後一點甜香的寒冷?他低頭看着攤開的課本插圖——蒲公英毛茸茸的種子輕盈地飄在藍天下。他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前排的花布衫胖小子回頭乜了他一眼,鼻腔裏哼出輕蔑的氣音。
放學時,孫先生把他留下。耳房裏,土爐子散出微弱的熱氣。先生從抽屜裏拿出個新本子,封皮是淺藍色,畫着一只笨拙的帆船。
“拿着。”孫先生把本子推到他面前,“寫字的紙,不能總用草紙。”
林深盯着那抹幹淨的藍色,帆船鼓起的帆像要掙脫紙面。他不敢碰。家裏連買鹽的錢都要算計,父親昨天還因他磨禿了一支鉛筆頭罵了半宿。
“墨水瓶的渣子,刮幹淨了還能兌點水用。”孫先生像是看穿他的心思,又把那個油膩發黑的墨水瓶放在藍皮本子上,“字是骨頭,本子是船。骨頭硬了,船才能走遠。”他頓了頓,指着帆船,“像蒲公英,總得有點東西撐着,才能飛起來。”
林深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尖觸到光滑的封皮,冰涼的,卻又像有一絲微弱的暖意從紙面透出來。他翻開第一頁,雪白的紙張晃得他眯了下眼。他拔開墨水瓶塞,瓶底果然被仔細刮過,只剩一層薄薄的、藍黑色的膜。他蘸了點唾沫在禿筆尖上,小心地探進瓶口,讓筆毛吸飽那點稀薄的墨汁。
筆尖懸在潔白的紙上,比在草紙上更抖得厲害。他吸了口氣,想着孫先生寫下的“林深”,想着那“雙木頂天立地”的筋骨。筆尖終於落下,拖出一道顫抖卻竭力拉直的橫——“一”。墨跡在光滑的紙面上迅速洇開一小圈毛茸茸的藍邊,像一粒蒲公英種子剛張開的絨毛。
他寫得極慢,每一筆都用盡力氣,仿佛要將骨頭釘進紙裏。寫完一行“一、二、三”,額角竟滲出了細汗。爐火噼啪一聲,爆出幾點火星。
回家路上,風更緊了,卷起枯葉和沙塵。路過西院,他習慣性地看向柴垛洞。洞口被幾捆新砍的溼柴堵了大半。王叔粗嘎的罵聲和石頭的嗚咽從門縫裏擠出來,又被風撕碎。林深攥緊了書包帶,那抹幹淨的藍色在粗糲的尼龍袋下貼着他的脊背。他加快腳步,幾乎是跑着沖進自家院門。
迎接他的依舊是嗆人的煙味和低氣壓。父親林國棟蹲在門檻上,腳邊一堆踩扁的煙頭,臉色比鍋底還黑。母親縮在灶台邊,手裏機械地攪着一鍋稀得照見人影的粥。
“兔崽子!死哪去了?”父親眼皮都沒抬,聲音沙啞。
“老師……留堂。”林深小聲答,貼着牆根想溜進裏屋。
“留堂?”父親猛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他胳膊,“又惹禍了?賠錢了?”他粗暴地扯過林深肩上的書包,尼龍袋發出撕裂般的呻吟。林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拼命想護住裏面那個藍皮本子。
書包被倒拎起來,雜亂的課本、禿頭鉛筆、半塊橡皮稀裏譁啦掉在泥地上。那本嶄新的、畫着帆船的藍色本子,像一片不合時宜的晴空,刺目地躺在灰撲撲的雜物中。
父親的瞳孔驟然縮緊,像發現了獵物的蛇:“哪來的?!”他彎腰撿起本子,手指粗暴地翻着那幾頁工整的“一、二、三”,雪白的紙頁上還留着林深小心翼翼寫下的墨痕。
“……老師給的。”林深的聲音發顫。
“放屁!”父親一口濃痰啐在本子封皮上,黃綠色的污漬瞬間暈染了那片純淨的藍,糊住了鼓起的帆,“老師閒的?白給你這金貴東西?說!是不是偷的?還是用老子的糧食換的?”他揚手,本子帶着風聲狠狠砸在林深臉上!鋒利的紙頁邊緣刮過顴骨,火辣辣地疼。
林深被打得偏過頭,眼前發黑。他看見母親驚恐地捂住嘴,看見那本染污的、皺巴巴的本子掉進灶台邊的柴灰裏,潔白的紙頁迅速被黑灰吞噬,帆船沉沒在肮髒的泥沼。他聞到了灰燼的味道,和墨水的微澀混在一起,堵住了喉嚨。
父親還在咆哮,唾沫星子噴在他臉上。林深卻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那些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他慢慢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從滾燙的柴灰邊緣,一點點扒拉出那個本子。封皮上的帆船被污跡和灰燼覆蓋了大半,只剩一角扭曲的藍色,像垂死掙扎的翅膀。內頁的第一張,“一”字被柴灰染黑了大半,但那個用盡全力寫下的、筆直的橫畫,依舊倔強地穿透了污濁,在昏暗的灶火映照下,顯出一種沉默的、帶着傷口的鋒利。
他緊緊攥着那本滾燙又肮髒的本子,指甲縫裏嵌滿了黑灰。灶膛裏最後一點餘燼徹底熄滅,濃重的黑暗吞噬了整個廚房,只有他手心攥着的、那一道被灰燼半掩的墨痕,像深埋地底卻未被折斷的根,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汲取着冰冷土壤裏最後一絲微弱的養分。窗外的風,卷着最後幾片掙扎在枝頭的銀杏葉,發出尖利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