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二嬸的摩托車伴隨着2002年的秋風從遠方回到了村裏,不算太新的摩托車突突的響着,伴隨着排氣管的陣陣黑煙,碾過曬谷場新鋪的水泥路。車鬥裏那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女孩縮了縮脖子,像只誤闖泥塘的鷺鷥。她叫林雨薇,比林深小兩歲,皮膚白得晃眼,頭發扎成城裏流行的羊角辮,懷裏緊緊摟着一個印着米老鼠的塑料水壺。林深之前聽爺爺說起過,二叔二嬸以前常年在外打工,準備回來在老家蓋新房子,讓堂妹也在老家上學。二嬸嗓門亮得扎人:“深娃,快過來!這是你妹,雨薇!”林深站在院門口的水泥台階上,腳趾在破膠鞋裏摳了摳,沒動。那粉色羽絨服太幹淨了,像電視裏美少女戰士的裙子,落在這灰撲撲的水泥盒子和滿地雞糞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刺眼。
雨薇怯生生地挪進屋,眼睛好奇又緊張地掃過堂屋正中的小彩電,掃過牆上掛着的油膩麻繩和鋤頭,最後落在林深磨出毛邊的袖口和手背上幾道凍裂的血口子上。她抿了抿嘴,沒說話。晚上吃飯,奶奶特意蒸了臘肉,肥亮的油珠凝在深褐色的肉皮上。雨薇用筷子尖小心地挑着瘦肉,小口小口地吃。林深悶頭扒着碗裏的紅薯飯,臘肉的香氣鑽進鼻子,他喉結動了動,筷子卻只往鹹菜碗裏伸。二叔灌了口白酒,打着酒嗝對爺爺說:“城裏開銷大,雨薇媽身子又弱,這次回來,想讓她在老家念書,我跟你奶奶也有個照應……”
第二天放學,林深繞到村後的小河邊。他常在這裏撿些扁石頭打水漂,躲家裏的煙味和牌桌的喧鬧。剛蹲下,就聽見壓抑的抽泣聲。林雨薇縮在光禿禿的柳樹根下,嶄新的粉色羽絨服沾滿了泥水,像一塊被踩髒的蛋糕。羊角辮散了一邊,臉上掛着淚痕和幾道指甲劃出的紅印。她懷裏那個米老鼠水壺,蓋子掉了,滾在泥裏。
“哭什麼?”林深的聲音有點硬。
雨薇嚇了一跳,看清是他,眼淚更凶了:“他們……搶我水壺……還推我……罵我是城裏來的笨蛋……”她指着河對岸。劉小胖和他那幾個跟班正得意洋洋地晃着水壺,把裏面的橘子水倒進河裏,嘴裏怪腔怪調地學着:“‘還我水壺,還我水壺,略略略,愛哭精!”
一股火“騰”地竄上林深頭頂。他想起了自己那本被踩進泥裏的藍皮本子,想起了被痰糊住的帆船。雨薇臉上那幾道紅印,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眼裏。他猛地站起來,撿起腳邊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扁石頭,掂了掂,沒打水漂,攥緊了就朝河對岸沖過去!膠鞋踩在冰冷的河水裏,刺骨的涼,他卻跑得飛快,像頭發怒的小牛犢。
“劉小胖!”林深吼了一嗓子,聲音劈了叉。
劉小胖回頭,還沒看清,林深已經沖到跟前,手裏的石頭帶着風聲,狠狠砸在他肩膀上!
“嗷!”劉小胖痛嚎一聲,手裏的水壺掉進河裏。旁邊兩個男孩嚇傻了。林深不管,撲上去就把劉小胖按倒在泥水裏,拳頭不管不顧地往他身上招呼。積壓了太久的憋屈、被踩碎的饅頭、被撕毀的本子、皮帶抽在後背的灼痛……全化成了拳頭落下的悶響。劉小胖剛開始還亂抓亂踢,很快只剩下殺豬般的哭喊。
“幹什麼呢!”一聲尖利的呵斥像冰錐刺破空氣。林深揮拳的動作僵在半空。
母親王秀英拎着個鼓囊囊的行李包,風塵仆仆地站在河岸上。她瘦了,顴骨凸出來,臉上帶着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林深從未見過的、鐵灰色的冷硬。她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鑷子,先夾起泥水裏鬼哭狼嚎的劉小胖,再死死夾住壓在劉小胖身上的林深。
“媽……”林深喉嚨發幹,想解釋。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耳朵嗡嗡作響。王秀英的指甲在他顴骨上刮出一道血痕。她像拎小雞一樣把他從劉小胖身上扯開,力氣大得驚人。
“反了你了!一回來就看見你打人!”她聲音尖得刺耳,唾沫星子噴到林深臉上,“好的不學,學打架鬥狠?跟你那沒出息的爹一個德行,除了會打人還會幹什麼!”她根本不看旁邊瑟瑟發抖、滿身泥污的林雨薇,也不聽劉小胖同伴七嘴八舌的告狀“他先動手!用石頭砸小胖!”她眼裏只有那個被按在泥裏的是村長的侄子劉小胖,而騎在上面揮拳的,是她自己的兒子。
皮帶!林深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下意識繃緊了後背的舊傷痕。但王秀英沒解皮帶,她直接用手。粗糙的手指擰住林深的耳朵,指甲幾乎嵌進肉裏,另一只手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巴掌、拳頭,雨點般落在他頭上、肩上、背上。每一下都帶着長途歸家卻撞見兒子“作惡”的怒火和一種急於在鄉鄰面前“管教”的狠厲。
“我讓你打人!讓你打人!”王秀英邊打邊罵,聲音因爲用力而嘶啞。林深咬着嘴唇,嚐到了血腥味,一聲不吭。他看見泥水裏的林雨薇嚇得忘了哭,小臉慘白;看見劉小胖被同伴扶起來,齜牙咧嘴地朝他露出得意的、幸災樂禍的笑。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褲腿,後背被母親捶打的地方又熱又麻,耳朵被擰得像要掉下來。他死死攥着拳頭,指甲陷進掌心,那點銳利的疼,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第二天上午,林深正蹲在灶膛前生火,柴灰嗆得他直咳嗽。院門被拍得山響,劉瘸子和他那半邊臉腫得老高的兒子劉小胖堵在門口,後面還跟着幾個看熱鬧的村民。
“林有田!你孫子把我兒子打成這樣,你看咋辦吧!”劉瘸子嗓門洪亮,唾沫橫飛地指着劉小胖青紫的肩膀和破了皮的嘴角。
爺爺陰沉着臉沒說話。王秀英卻像被點燃的炮仗,一步搶到林深面前,厲聲道:“林深!還不給劉叔和小胖道歉!”
林深抬起頭,嘴唇動了動,想說話。他想說劉小胖搶水壺推雨薇,想說他們罵人……可王秀英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啪!”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扇在他另一邊臉上!力道比昨天在河邊還狠。林深眼前一黑,踉蹌着撞到冰冷的灶台沿上,後腰一陣悶痛。
“啞巴了?我讓你道歉!”王秀英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往前一搡,幾乎推到劉瘸子腳下。她臉上是一種近乎猙獰的急切,仿佛只有用更狠的毆打和更卑微的道歉,才能平息這場風波,才能證明她這個母親“管教有方”。
院子裏靜得可怕。柴火在灶膛裏噼啪爆響。林深舔了舔破裂的嘴角,嚐到更濃的鐵鏽味。他看着劉瘸子得意的眼神,看着劉小胖腫臉上掩飾不住的快意,看着爺爺沉默抽煙的側臉,最後,目光落在母親那張因爲憤怒和某種他不懂的焦灼而扭曲的臉上。
他慢慢彎下腰,對着劉瘸子和劉小胖的方向,鞠了一躬。背脊彎成一個生硬屈辱的弧度,像一張被強行拉開的破弓。喉嚨裏擠不出聲音,只有滾燙的液體在眼眶裏打轉,被他死死憋住。
“對……不起。”三個字,像從生了鏽的鐵管裏刮出來,沙啞,破碎。
劉瘸子哼了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人群嗡嗡議論着散了。王秀英緊繃的肩膀垮下來一點,對着劉瘸子離去的背影擠出個難看的笑:“孩子不懂事,劉哥別往心裏去……”
院門關上。灶膛的火光跳躍着,映着林深臉上對稱的巴掌印,紅腫刺目。他慢慢直起身,沒看任何人,走到牆角的水缸邊,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順着下巴流進衣領,冰得他一哆嗦。胃裏像塞滿了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頭。此刻他是多麼希望得到一點溫暖,哪怕僅僅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關心“小深,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打疼你沒”…………
他回到自己那間冰冷的水泥小屋裏,從床底拖出那個破瓦罐。裏面藏着的東西又多了幾樣:被柴灰污損的藍皮本子殘頁、孫先生給的那個油膩墨水瓶(瓶底那點墨渣早已幹涸)、幾片枯死的銀杏葉。他拿起墨水瓶,瓶身冰涼粗糙的觸感貼着掌心。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瓶身一道細微的裂紋上。林深用力攥緊瓶子,指節發白。突然,“咔嚓”一聲輕響,那瓶子承受不住他掌心的力量,竟然碎裂開來!幾片尖銳的黑色玻璃碎片扎進他手心,細小的血珠瞬間涌出,混着瓶底殘留的、早已板結的墨渣,在掌心蜿蜒成一條暗紅發黑的、沉默的河。
他攤開手掌,看着那嵌入皮肉的玻璃碴和污濁的血墨混合物。沒有哭。臉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像兩塊燒紅的烙鐵。他伸出另一只沒受傷的手,用指尖,蘸了點掌心的血和墨,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又極其用力地寫下兩個字:
林深。
墨水幹涸的渣滓混着新鮮的血,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洇開,顏色深暗,骨架嶙峋。寫完最後一筆,他蜷縮起身體,把那只流血的手緊緊按在胸口,額頭抵着膝蓋。一滴滾燙的東西終於砸落,正好落在那未幹的“深”字的三點水旁,砸開一個小小的、深色的溼痕,像深潭裏無人看見的漣漪。水泥盒子外,電視裏傳來灌籃高手進球的歡呼,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