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晨鍾剛響過第一聲,尚宮局的朱漆大門前已跪了二十餘名宮女。沈昭華站在最末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的青玉筆——昨夜皇帝賞賜的那支。筆杆上的螭龍紋路硌着指腹,提醒她這一切並非夢境。
"奉尚宮令——"鄭掌事的聲音從高階上傳來,"擢雜役房宮女沈昭華爲尚宮局從八品典簿,即日赴任。"
沈昭華叩首謝恩時,聽見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抽氣聲。從最低等的雜役宮女直接升爲典簿,這是尚宮局建局以來從未有過的破格提拔。她餘光瞥見前排幾個女官交頭接耳,其中一人耳後的梅花形胎記格外醒目——正是《內廷紀略》中記載的衛家暗樁標志。
"典簿負責整理各司文書,每月朔望日需向尚宮大人呈遞匯總。"鄭掌事將銅印和腰牌遞給沈昭華,突然壓低聲音:"陛下今早特意過問了你的安置。"
銅印入手冰涼,沈昭華卻覺得掌心發燙。她恭謹地接過,發現腰牌背面刻着"癸卯年特擢"五個小字——這是皇帝親批的標記。更令她心驚的是鄭掌事袖中露出的一角紙箋,上面"瓊林苑"三字墨跡未幹。
領完官服回到值房,沈昭華才發現這間狹小的耳房位置極爲特殊:窗外正對尚宮局檔案庫的側門,而透過北窗縫隙,能望見瓊林苑的東角門——皇帝今早暗示的"修剪芍藥"之處。
"這是近三個月的文書。"一個圓臉宮女推門進來,放下足有半人高的卷宗,"按規矩,新典簿需在十日內整理完畢。"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衛貴妃娘娘最討厭賬目不清。"
沈昭華撫平官服上的褶皺,開始逐卷翻閱。這些文書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藏玄機——尚食局的采買單中混着幾頁兵械司的炭筆記錄;尚服局的衣料賬冊裏夾着北疆驛站的密文。當她翻到第七卷時,一頁泛黃的藥方從夾層滑落,上面記載的"雪靈芝"用量遠超常制。
《內廷紀略》第三十九頁的內容浮現在腦海:"雪靈芝性大寒,久服傷元,唯衛太後宮中常年大量采購。"沈昭華心頭一跳,這藥方上的筆跡竟與皇帝昨夜袖口露出的奏折批紅有八分相似。
正當她沉思之際,窗外傳來三聲布谷鳥叫。沈昭華推開北窗,看見小太監阿福正在瓊林苑角門外掃地。他腳邊的落葉堆裏,隱約露出信箋一角。
"典簿大人,"阿福突然抬頭,聲音恰好能讓周圍人聽見,"尚宮大人傳您去核對繡品賬目。"
沈昭華會意,將藥方藏入袖中。穿過回廊時,她故意落後幾步,迅速從落葉堆中抽出信箋。箋上只有寥寥數字:"今夜子時,芍藥圃南。"
尚宮局的賬房比想象中更熱鬧。沈昭華剛踏入門檻,就聽見一陣尖銳的冷笑:"我當是誰,原來是沈家的庶女。怎麼,攀上高枝了?"
沈清霜一襲杏紅宮裝,指尖捏着本賬冊,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沈昭華垂首行禮,目光卻落在嫡姐腰間——那枚本該屬於尚服局典飾的銀魚袋,此刻竟掛在沈清霜身上。
"姐姐說笑了。"沈昭華聲音輕柔,"妹妹不過是奉旨當差。"
"奉旨?"沈清霜突然提高聲調,"一個庶女也配提'旨'字?"她猛地將賬冊摔在案上,"尚服局丟了兩匹雲錦,有人看見是你昨夜在庫房附近鬼鬼祟祟!"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沈昭華看着賬冊上歪歪扭扭的字跡——這分明是僞造的指控。她緩緩抬頭,發現鄭掌事不知何時已站在廊柱旁,眼中閃着探究的光。
"妹妹昨夜一直在尚宮局清點金箔。"沈昭華從袖中取出值班記錄,"有鄭大人和十二名宮女爲證。"
沈清霜臉色驟變。她顯然沒料到沈昭華能拿出如此確鑿的證據。正當局面僵持,門外突然傳來高公公尖細的嗓音:"陛下口諭,傳尚宮局典簿沈昭華即刻前往紫宸殿問話。"
滿堂譁然。沈清霜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眼睜睜看着沈昭華隨高公公離去。跨出門檻時,沈昭華聽見鄭掌事意味深長的低語:"雲錦的事,到此爲止。"
紫宸殿的龍涎香熏得人頭暈。沈昭華跪在冰涼的青玉磚上,聽見皇帝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聽說你精通算術?"
"奴婢略通皮毛。"沈昭華謹慎應答。
姬淵輕笑一聲,示意高公公搬來一張小案。案上堆着數十本奏折,最上面那本赫然寫着《請增北疆軍餉疏》。
"替朕看看這筆賬。"皇帝將朱筆遞來,"哪裏有問題?"
沈昭華心頭狂跳。這是赤裸裸的試探——後宮女子幹涉朝政是死罪。她深吸一口氣,接過朱筆,卻在觸及奏折的瞬間僵住:折子邊緣沾着一點胭脂,正是沈清霜今早用的顏色。
"回陛下,"她筆尖懸在軍餉總數上,"北疆去歲實領餉銀三十八萬兩,但按這折子所列兵員數,應有四十二萬兩才對。"
殿內死一般寂靜。姬淵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點點猩紅刺目驚心。他盯着沈昭華看了許久,緩緩道:"你可知這缺失的四萬兩去了何處?"
"奴婢不敢妄言。"沈昭華伏地叩首,袖中藥方卻在此刻滑落。
姬淵拾起藥方,眼神驟然變得銳利。他示意高公公退下,然後從龍案抽屜取出一本冊子——封皮上"昭華令"三個字讓沈昭華渾身冰涼。
"朕很好奇,"皇帝的聲音輕得像羽毛,"一個入宮不足半年的宮女,是如何組建起這樣的情報網?"
沈昭華眼前發黑。她從未建立過什麼"昭華令",這分明是有人栽贓!就在她絕望之際,突然發現冊子內頁的筆跡異常熟悉——那分明是孫嬤嬤的手筆。
"陛下明鑑,"她急中生智,"這'令'字寫法特殊,是奴婢家鄉的習俗。想必是有人模仿奴婢筆跡..."
姬淵突然大笑,笑聲裏卻無半分歡愉:"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他將冊子扔進香爐,火光瞬間吞沒了紙頁。"明日開始,你每日申時來紫宸殿整理奏折。"
沈昭華退出殿外時,後背已被冷汗浸透。高公公在廊下等她,遞來一個錦囊:"陛下賞的安神香。"
錦囊入手沉甸甸的,裏面除了香料,還有一枚小小的銅鑰匙。沈昭華摩挲着鑰匙齒痕,突然想起《內廷紀略》中的記載:紫宸殿偏閣的密格,正是用這種鑰匙開啓。
夕陽西沉,將宮牆染成血色。沈昭華站在尚宮局的值房窗前,望着瓊林苑方向。今夜子時的芍藥圃之約,恐怕遠比她想象的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