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綰淺笑,頂着他話音中的帶刺般的惡寒,想先把這陣蒙混過關。
“多謝阿兄。”
寧綰心思早不在看裴鷙幫她報仇上,只想着如何離開宴席,後頭又如何在裴鷙手底下脫手。
她目光渙散,纖手撥動湯匙攪動甜湯。
剛剛一直保持沉默的裴鷙,給她夾了幾筷子羊肉,聞到腥臊,那股子不適又反上來。
他眉目溫和,如沐春風,像是信了她爲他茹素的說辭。
她知道他自是不信的,裴鷙這人,外表多風輕雲淡,內裏的情緒,就有多洶涌澎湃。
“妹妹因我少食了肉,秋冬宜進補,多吃些羊肉補回來。”
裴沁顏直勾勾地看着她,不放過一絲她臉上的情緒反應,若是像剛才那樣嘔吐,大概就能坐實她懷孕。
桌幔下,寧綰掐按着手腕兩寸下的內關穴,掐出泛青的月牙痕,胃裏不再咕嚕亂叫,連帶頭腦也恢復清明。
“多謝阿兄。”
在裴鷙含笑的目光注視下,屏住呼吸,她攥緊筷子吃了羊肉。
這才將將逃過一劫。
裴鷙看她小口咀嚼的動作,笑着點了點頭。
“想來那折子上說的苛待養女大抵是真的。我記得妹妹最愛吃肉食,怎麼會因爲我三天兩頭地不吃肉呢?”
“記得當初妹妹在府門外送我外出剿匪,爲兄特地說了會平安歸來的,哪需要妹妹吃齋念佛,不是嗎?”
她僵硬地笑笑,根本不知道怎麼答。
說是,便承認她撒謊,又得回到是否懷孕這個險境裏去,沈夫人一定會遣府醫來把脈。
說不是,那是影射她真被苛待,沈夫人執掌中饋,面子上掛不住,這一茬過了在她手底下討生活,會過得更難。
寧綰:“只是妹妹的一點心意罷了。”
裴侯爺面色隱隱發青,銳利的視線轉向沈夫人,冷不丁說道:
“沈氏,你掌管中饋不到兩年,家宅就出了這等禍事,養得女兒私奔,家宅不寧,被人上了折子彈劾,祖宗顏面都叫你丟盡了!”
沈夫人眼裏有淚,他的怒火她抵抗不住:“夫君,我以後一定好好管教綰綰。”
“出了這等事,不休了你都是看着多年夫妻情分上。以後,中饋之職讓大嫂幫你做一些。”
沈夫人如何能依。
中饋之職是裴鷙認親回裴府後,做了個小副將跟着裴遠恒去前線。
那時主力軍被圍困山谷,是他將親自領精兵三百,突出重圍,直入匈奴宮殿,取了單於王項上人頭,封了少將軍。
因此在朝中得了太子青睞。
卻也被冷箭暗傷,刺穿鎖骨,差點傷到心髒,臥病在床兩個月才好轉。
有嫡子出息在前,迫於族中壓力,寡居的蘭夫人不得不交出中饋給她。
蘭夫人看着沈明珠懦弱的樣子,眼裏是勢在必得,眉心跳竄着悸動,手骨攥起想在攥着觸手可得的中饋之權。
裴鷙冷眸看着。
手忽然被一片柔軟包住,柔嫩的指尖在他粗糙的掌心劃動,是在寫字——
寫了個“不”。
轉眸看向寫字人,觸及寧綰哀求的目光,目色一沉。
裴鷙扯過她手,粗硬龜裂的手指,在她如綢緞般柔軟的手心劃字,壓抑着想要把這份柔軟緊緊包住掌心的貪欲——
回了一個“等”字。
寧綰心口微鬆,蘭夫人掌中饋,裴檜就多了一道隨意在府中行走的護身符,想來找她就找她。
因這個不定的隱患,她的處境就會時刻危險,得到裴鷙會幹預結果的答案,她才敢把心收回肚子裏去。
裴鷙掀眸看向流溢怒火的裴侯爺,“父親,您是母親的丈夫。母親犯錯,您不幫着,也就算了,胳膊肘還往外拐。”
“不知道的,還以爲您是兼祧兩房,把蘭伯母也一並納了呢。”
蘭夫人聽了這話,溫吞的面孔有一絲龜裂的痕跡,不過,馬上恢復平常的溫柔:
“鷙兒這是說什麼話,侯爺不過是因我寡居多年,又因我操持中饋有些經驗,才體諒一些。”
裴侯爺怒極更怒,指着沈夫人鼻子大罵,“你看看,你養的是什麼孽障,一個兩個,都是想要把我氣死是嗎?”
沈夫人麻溜地下桌,跪在地上。
一個勁磕頭幫裴鷙求情。
她眼眶紅得不行,渾身也在劇烈顫抖,如溺水之人頭浮在汪洋大海上,卻找不到一塊浮木,沈夫人看着裴鷙,“快跟你父親賠罪啊!”
裴鷙並未理會:“父親難道就不想知道,是誰交了這匿名狀?”
裴侯爺眼微眯:“是誰?”
寧綰垂下的長睫重重抬起,在燭火映照下,打下一片陰影。
裴檜不知怎的也起了興致,笑眼盈盈,“匿名狀是天子設有,護百官相互督察進諫而推出,堂弟出手,定是能查個水落石出,可只怕因小失大,冒犯了聖顏。”
“怎麼會,妹妹受苛待,這是家事,外人如何能知,在府裏把家裏人屋子搜一搜不就好了?”
裴檜的笑容僵掛在臉上。
裴鷙比他笑得更開顏,手掌響亮地拍兩下。
外頭他的侍衛明冥提着個男人的後領,用甩的力道,丟了他進來。
男人五六十歲的樣子,滿臉橫肉,一臉潦倒喪氣。
手裏緊緊攥着什麼,用力到手心肉發白,攥着命根子似的。
裴侯爺一眼認出他是在裴檜院裏專跑腿的小廝。
“張義?”
他寒眸看着裴檜,不動聲色,裴檜急着撇清,“叔父,侄兒不會幹出這等蠢事的。”
裴檜警鈴大作的顱內,忽而被一絲輕笑席卷。
裴鷙笑着看他,起身攥走張義手中捏的紙張上,張義不讓,咬牙切齒死死抵抗。
他眸中劃過陰寒,高高抬起靴鞋,給他來了一記窩心腳,張義咳咳兩聲嘔了口黑血,紙張飛落在地。
“狗奴才還真是護主啊。”
裴鷙拾起紙張,念了出來,“裴大人委托鄙人匿名上告的事已經做好。”
“只是此事背信棄義,若叫裴侯爺發現,難逃家法,大人千萬要藏好。辛明志 親筆。”
裴鷙同情的眸子裏,有一閃而過的戲謔,直視裴檜,“堂兄背信棄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