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鷙扯出一抹涼淡的弧度,冷笑一聲,寧綰感覺七魂六魄都要散了。
他大步走來,宛如從地獄奈何橋邊走來的黑無常,手捻着彼岸花瓣,捏出血紅又靡豔的花汁。
沈夫人喜笑顏開,喜悅程度不亞於見了財神爺本尊,忙迎過去,拿帕子擦幹他身上的雨水。
她目光落在裴鷙後頭跟着的老頭,帶着方巾,面生,猜測是請的醫官,不悅地擰眉:
“你這孩子,下着大雨還給妹妹請醫官……”
沈夫人還沒說完話,就見裴鷙拽着宋郎中衣衫後領,手用力攥着衣料收緊成拳,衣衫領口出現錯綜的褶皺。
領口收束,快要勒到宋郎中的喉嚨。
“做什麼這是!”
莫不是天氣不好,不能與那婢子野合,怪罪到一個郎中身上?
沈夫人忙去拍他手,偏裴鷙的手如石頭堅硬根本推不動,他利眼陰暗。
裴鷙的手一反扭,收緊到極致的衣領空間更逼仄。
“什麼來頭的郎中,也敢給寧綰妹妹看病?不知你會不會看命,知道你是幾時死的麼?”
宋郎中面色發白,想要咳嗽卻咳不出來。
有些哆嗦的話此時響起,“阿兄,不是幫綰綰找了醫官嗎,快來給我看看罷。”
裴鷙的眼一下恢復清明。
她看着宋郎中脖子上的青紫線條,明白他的怒火比三年前大得不少。
他這次,是動了草菅人命的殺心。
宋郎中得了活命的機會,沈夫人又是拿銀子又是道歉的,說完就讓他下去休息了。
方才寧綰不出聲,是因着她一直在打量裴鷙請的“郎中”,他沒有藥箱,裴鷙又在短短的半刻鍾回來,時間之短連出府都來不及——
她可以猜到人是假冒的。
是裴鷙隨便抓了一人,喬裝打扮了一下。
且裴鷙在傷宋郎中時,他害怕但一直爲了完成任務似的站着。
若他是郎中,本着物傷其類的道理,看有郎中首當其沖,他也會爲了保小命,至少會做出反抗。
寧綰現下除了裴鷙隨時會發瘋這一道危險,身上便沒了其他擔子,清減不少。
她伸出手讓男人把脈,看着他裝模做樣摸胡子,其實他手指只是摸在寧綰腕上骨頭輕點。
果然,他悠悠道:“只是腸胃不適,缺少營養,多吃些肉食,便會慢慢調理好的。”
沈夫人也鬆了一口氣:“開些中藥方子吧。”
“郎中”沉穩的神態一下苦沉,眯着眼冥思苦想對策。
寧綰與他站在同一條線上,幫他蒙混過關。她臉上露出惹人憐的無辜,微微嘟嘴對沈夫人道:“阿娘,我不要吃中藥,好苦。”
察覺裴鷙射過來的視線更加沉重,重如千鈞要把寧綰的背壓垮。
沈夫人也沒再繼續要求,像是對方才的惡意揣度有了愧疚,聲線帶了哽咽:
“娘以後會多疼你一些,再不會像今日這樣,冒冒失失闖進你的院子了。”
寧綰還想趁此機會打打感情牌,就被裴鷙搶走話頭,“母親,時候不早了,您快去歇息吧。我有話想跟妹妹說,一會兒就回去。”
沈夫人神色有些不自然,聲音壓低:“這種事你解釋個什麼,做了就做了,你妹妹一介女流,你不嫌害臊她還嫌害臊呢。”
裴鷙不明白她的話外之音,瞥見王嬤嬤一下就低了的頭,想起假山被王嬤嬤撞破的事,這才了然。
他戲謔的寒眸直視着,寧綰刻意閃躲的視線,她躲,他便如狼似虎地捕捉:
“我總得圓個謊,若是被妹妹知道了,少不得以爲爲兄是個十成十的紈絝。”
沈夫人拗不過他,只好應了:“那你快些,等會快回院子洗個熱水澡。
復又躊躇着道:“至於那個婢子,我點她爲通房丫鬟,等你娶妻後抬她爲姨娘,別跟人家學什麼野……風氣。”
裴鷙眼底霎時間恢復清明,笑對沈夫人,又恢復了外人眼中羨煞旁人的端方郎君,仿佛剛才殺人的不是他。
他話裏有饒舌的意味:“她不願,她要偷腥,喜歡外頭的野草。”
“前頭才許諾了滿心滿眼只有兒子,後頭就勾引男人去了,還被兒子看見在男人手心撓。”
寧綰猛然抬頭看他,一下撞入他明亮含笑的眸,心陡地一緊。
寧綰知曉這不過是他的假象,他笑意內裏包裹的怒意,還在一點點發酵,她只覺頭上懸着的一把刀——
刀鋒緩緩落下。
沈夫人不以爲意,只是恨婢子不識抬舉,欲擒故縱怪不得把人勾得心裏窩火:
“原來是個狐媚子。等明兒你把她關在自己院子,她要去勾引人,你就拿鎖鏈給她把手腳縛住,她還能跑?”
裴鷙眸中一亮,眼底攪動着她看不懂的情緒:“母親點子出得好,夜深了,母親回罷。”
裴鷙的話像一把玻璃渣刺在她心頭,劃膜抽筋,刺穿血肉,汩汩鮮血流出……
點子出得好?
那裴鷙采納沈夫人建議,關着她,不給她自由了?
寧綰倒吸一口冷氣。
她實在不想與裴鷙獨處,失了血色的手一把攥住沈夫人白裙。
“阿娘,女兒好害怕,看見殺人會做噩夢的,宋郎中方才臉發着青白,像快要死了。您讓女兒今晚同您一起睡,好不好?”
沈夫人面色鬆動,有什麼話快要溢出嘴邊。
卻在王嬤嬤拍動她肩頭,又對她低聲耳語幾句後,打了轉話收了回去。
她沒有一點留戀地轉身就走,走時留下一句:
“綰綰,以後再不要喚我阿娘了,我不是你親生母親。”
寧綰全身像被抽了筋骨,癱軟在地上。
有娘生沒娘養,少時是赤條條侮辱人的話,現在才明曉這是她的真實寫照。
自從裴鷙認祖歸宗,圍繞在她身邊的母親、未婚夫,乃至京城中的手帕交都因她出身微末,捂着鼻子恨不得避而遠之。
她沒有辦法,裴鷙不讓她離開,她就只能祈求他。
頭頂上一抹復雜的視線,難以忽略,他遲遲未開口,或許是在等她承認錯誤。
寧綰踉蹌着膝行,目光落在裴鷙身着的錦緞青衫上。
青衫,他一介武將,穿着青衫。
雖白日有溫和之處,但青衫之下,與徐行之的正直不同,有的是一顆卑劣的壞心。
奈何她惹上了這人模狗樣的人,在他淫威下苟且偷生,這次也不例外,寧綰攥住他衣,希望他軟化一些:
“阿兄,我錯了,我不敢去勾引宋郎中,但……呃呃放開。”
裴鷙的眸中倒映着她大顆大顆的淚落下,低垂着頭的破碎,如引頸待戮的白天鵝。
一捻白得發亮的脖頸,又細,仿佛一根細線就可以勒斷。
他伸出手慢慢收緊她的脖子。
看着她眼中嗆出更多……更多的淚。
看着無望又痛惜的神色帶了蒼白,一點一點爬上她原本嬌豔如花的臉龐。
裴鷙看她難耐的掙扎。
眸中劃過嗜血的興奮。
他話中的蠱惑和誘哄一點點蔓延,“綰綰和我之間,不應該相互忠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