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聲敲過第三響時,沈硯之已混在史官的隊伍裏,站在太和殿的丹陛下。他穿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襴衫,手裏捧着卷空白的史冊,左臉的疤被鬢發遮了大半,乍一看倒像個潛心修史的老儒。
殿內的檀香比東宮更濃,熏得人頭暈。三皇子趙珩站在文官隊列的首位,銀袍玉帶,手裏捧着個錦盒,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憂戚——昨夜他已“連夜審出”北狄降書是僞造的,此刻正要在朝堂上“揭露”二皇子的罪行,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陛下,北狄降書確系僞造!”趙珩上前一步,將錦盒高舉過頂,“此乃二皇兄與新狄王勾結的鐵證,臣弟已將參與僞造的使者拿下,供詞在此!”
太監將供詞呈給龍椅上的皇帝,老爺子的手指在供詞上敲了敲,目光卻越過衆人,落在沈硯之藏身的史官隊伍裏。沈硯之的心猛地一跳——皇帝年輕時也曾戍邊,認得他左臉的疤。
“三皇子勞苦功高。”皇帝的聲音帶着老態,卻透着威嚴,“只是,這降書上的北狄王印,看着倒像是真的。”
趙珩的臉色微不可察地變了變:“陛下明鑑,此乃北狄仿造的印鑑,臣弟已請太仆寺的匠人驗過,石料是漠北的黑石,非我朝所有。”
“哦?”皇帝放下供詞,“那沈硯之呢?據報,他帶着影衛營的名冊在雁門關現身,三皇子可有耳聞?”
提到沈硯之,趙珩的眼神閃過一絲狠厲:“那叛賊勾結二皇兄,意圖顛覆我朝,臣弟已命人前往雁門關捉拿,不日便可歸案!”
“是嗎?”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從史官隊伍裏傳出,驚得衆臣紛紛回頭。沈硯之撥開身前的老史官,緩步走出隊列,青布襴衫在一衆官袍中格外扎眼。他摘下遮住疤痕的鬢發,左臉的月牙疤在殿內的晨光裏清晰可見。
“沈硯之?!”趙珩後退半步,腰間的佩刀瞬間出鞘,“護駕!有刺客!”
禁軍譁地圍上來,刀光在丹陛上織成密網。沈硯之卻沒動,只是從懷裏摸出半塊芝麻包——是昨夜在王記包子鋪買的,還帶着餘溫。
“陛下,臣沈硯之,不是刺客。”他將芝麻包舉過頭頂,動作與趙珩捧錦盒時如出一轍,“臣帶了三樣東西,想呈給陛下。”
皇帝抬手止住禁軍,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講。”
“第一樣,是北狄王的真印拓片。”沈硯之從史冊裏抽出張薄紙,上面的印鑑比降書上的更顯古樸,“臣在雁門關見過真印,其紋路有三處天然缺口,降書上的仿品卻沒有。”
殿內一片譁然。太仆寺卿慌忙上前辨認,果然在拓片上找到三處缺口,臉色頓時煞白:“陛下,確……確是真印!”
趙珩的額頭滲出冷汗:“你胡說!這拓片是僞造的!”
“是不是僞造,問問三皇子府裏的北狄女子便知。”沈硯之的目光掃過他顫抖的手,“那女子是新狄王的表妹,手裏保管着北狄王的私印,三皇子爲了讓她僞造降書,許了她‘北境王妃’的位置,對嗎?”
這話像道驚雷,炸得趙珩面如金紙。他沒想到沈硯之連這層關系都查得一清二楚——那是影衛營的舊部混進三皇子府當廚子,從丫鬟的閒聊裏聽來的。
“第二樣,是三皇子的私賬。”沈硯之又抽出本賬冊,正是老鬼藏在舊糧倉的那本,“上面記着近五年給北狄送的糧草、鐵器,甚至還有五百套甲胄,收件人是新狄王的弟弟。”
戶部尚書接過賬冊,越看越心驚,最後撲通跪倒:“陛下!賬冊上的記錄與戶部的出庫單能對上!只是……只是都被僞造成了‘賑災物資’!”
皇帝手裏的玉如意“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龍椅上的老爺子猛地站起,龍袍的褶皺裏抖落出幾片藥渣——是太醫給太子開的解毒藥,看來他早已知曉太子中毒之事。
“趙珩!”皇帝的聲音像寒冬的冰凌,“你還有何話可說?”
趙珩突然瘋笑起來,佩刀指向沈硯之:“是他!是他陷害我!他手裏的賬冊是假的!當年鎮北王的賬冊也是他僞造的,就是爲了攪亂我朝江山!”
“第三樣東西,或許能讓三皇子清醒些。”沈硯之從懷裏摸出枚月牙玉佩,正是老鬼兄弟那對合璧玉中的一枚,“這是影衛營創始人的信物,上面刻着影衛營的真正使命——‘護衛大胤,監察王臣’,而非成爲皇子爭權的工具。”
他將玉佩高舉過頂,陽光透過殿門的格窗照在玉上,映出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影衛營歷代統領的名錄,最後一行赫然寫着“周明遠”——周御史年輕時,竟也是影衛營的統領!
“周大人……”太子趙衡突然從隊列裏走出,素色的朝服襯得他臉色蒼白,“臣兒有本奏。”他從袖中取出張紙條,“這是李御史死前塞給臣兒的,上面寫着‘冰蠶花在三皇兄府中’,臣兒派人去查,果然在他的密室裏找到了大量冰蠶花,正是‘牽機引’的藥引。”
證據確鑿,趙珩的佩刀“當啷”落地。禁軍上前將他按住時,他突然朝着龍椅的方向嘶吼:“父皇!兒臣是爲了大胤!那老東西(指皇帝)早就該退位了!太子懦弱,二皇兄通敵,只有兒臣能守住這江山!”
“拖下去!”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殿門,“打入天牢,秋後問斬!”
殿內的檀香漸漸散去,露出久違的晨光。沈硯之站在丹陛中央,看着趙珩被拖出去的背影,突然覺得左臉的疤有些發燙——老鬼手背上的疤,當年也是爲了護着周御史,被北狄人的刀砍的。
“沈愛卿。”皇帝的聲音緩和下來,目光裏帶着贊許,“你護國有功,想要什麼賞賜?”
沈硯之低頭看着手裏的芝麻包,熱氣早已散盡。他想起老鬼說的“甜過蜜糖”,突然笑了:“臣想要兩籠熱包子,帶芝麻的。”
殿內的大臣們都笑了,連皇帝也忍不住動容:“準了。朕讓御膳房給你做,管夠。”
退朝時,太子趙衡特意等在殿外,手裏捧着那枚月牙玉佩:“沈大俠,這玉佩……”
“留給殿下吧。”沈硯之擺了擺手,“影衛營需要新的統領,周大人和老鬼他們,都盼着殿下能成爲真正的‘北境之主’。”
太子握緊玉佩,突然對着他深深一揖:“沈大俠若有任何差遣,盡管開口。”
沈硯之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他還要去天牢看看二皇子趙琰,不是爲了審問,是爲了告訴他,雁門關的烽火台又重新修葺了,殘劍被嵌在關隘的城磚裏,像老鬼和無數邊民的眼睛,永遠盯着北境的方向。
御膳房的包子剛出籠,熱氣騰騰的。沈硯之提着食盒往天牢走,青布襴衫的衣角沾着晨光,左臉的疤在陽光下泛着淺紅,像道終於愈合的傷口。
他知道,朝堂的風波還未完全平息,北狄的威脅也從未消失,但只要還有人記得老鬼的包子,記得周御史的賬冊,記得影衛營的誓言,這江山就亂不了。
天牢的走廊陰暗潮溼,趙琰穿着囚服,坐在草堆上,手裏還攥着那把“破虜槍”,槍尖的銀絲早已失去光澤。
“你來做什麼?”趙琰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沈硯之將一籠芝麻包放在他面前:“嚐嚐。老鬼說,甜的東西,能讓人想起些好時候。”
趙琰沒動,只是望着槍尖:“我輸了,輸得徹底。”
“你不是輸給我,是輸給了那些守關的兵卒,輸給了老鬼,輸給了所有想讓邊關太平的人。”沈硯之轉身往牢門外走,“雁門關的風,比你想象的硬。”
走出天牢時,陽光正好。沈硯之提着剩下的包子,往城南的忠魂祠走。那裏供奉着老鬼、圓覺大師、秦伯、蘇文淵……還有無數沒留下名字的魂靈。
他將包子放在老鬼的牌位前,自己也捏了一個,咬下去時,芝麻的香甜混着肉汁的鮮美,燙得舌尖發麻,和當年在亂葬崗吃的那只一模一樣。
“老鬼,”沈硯之低聲說,“賬清了,人也安穩了。”
風從祠外吹進來,卷起紙灰,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往雁門關的方向飛去。沈硯之望着窗外的晴空,突然覺得,今年的春天,應該會來得早一些。
他還要回雁門關,不是爲了當官,是爲了守着烽火台,守着殘劍,守着老鬼未說完的話。或許有一天,他會在關隘的城樓下支個小攤,賣熱騰騰的包子,給往來的兵卒和商客,也給那些永遠留在邊關的魂靈。
殘劍還在,他也還在。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