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黏膩的陰鬱傍晚,連呼吸都像是咽下濡溼的棉絮。低垂的鉛灰色雲團沉甸甸壓在頭頂,悶雷聲在雲層深處滾過,醞釀着一場無從躲避的傾盆。
鎮衛生院的走廊狹窄而壓抑,劣質煙草與消毒水的混合氣味令人作嘔。劉健煩躁地來回踱步,鞋底摩擦水泥地的聲音單調刺耳。王桂花雙手合十,嘴唇無聲地翕動,不知在祈求女兒平安還是默禱生個男孩。江國富蹲在牆角,老旱煙袋鍋子裏一明一暗,煙霧繚繞,模糊了他愁苦的臉。
產房裏傳出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淒厲,像瀕死的野獸在垂死掙扎,穿過薄薄的門板,狠狠砸在劉健的神經上。那尖利的哭嚎,與迎接新生的喜悅毫無關聯,更像是酷刑下的哀鳴。每一聲都讓劉健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股無名邪火在胸膛裏左沖右突,燒灼着他的五髒六腑。他想起新婚夜江婷身體的僵硬與無聲的淚水,想起她時常失神撫着小腹的茫然,更想起這腹中胎兒降臨的“及時”帶來的無盡猜忌……嫉妒、屈辱和被命運愚弄的狂躁扭結在一起,啃噬着他殘存的理智。
“哇——!”
一聲嘹亮卻透着幾分孱弱的啼哭,終於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等待。
門開了,護士抱着一個襁褓走出來,臉上是職業性的漠然:“是個閨女。六斤二兩。”
“閨女?”王桂花臉上那點強撐的期盼瞬間塌陷了一半,但還是湊上前。江國富也磕掉煙鍋裏的灰燼,直起身張望。
劉健卻像被釘在原地,目光陰鷙地投向那個小小的包裹。就在這時,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噼啪砸在走廊盡頭的玻璃窗上,形成一片模糊晃動的水幕。
護士將襁褓遞到王桂花懷裏。王桂花小心翼翼地掀開裹布一角,露出嬰兒皺巴巴、通紅的小臉。
“哎喲,這眉眼……”王桂花湊近了仔細端詳,嘴裏無意識地嘟囔,“這……這鼻梁骨,這眼縫兒……”她越看,心裏越是發虛。這孩子雖然初生,五官尚未舒展,但那眉眼的走勢,那微微蹙起的小小眉頭,怎麼看都透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清秀勁兒?像誰?像那個她最不願想起、此刻卻如附骨之蛆般盤踞腦海的身影——林澤遠!
王桂花心頭猛地一哆嗦,趕緊掐斷了這個可怕的念頭,偷眼瞥向旁邊的劉健。
劉健已經走上前,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釘子,死死釘在嬰兒的臉上。那尚未長開的眉眼輪廓,那小巧的鼻尖,那微微抿起的唇線……像!太像了!像極了當年那個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意氣風發的林澤遠!一股帶着濃烈腥臊味的冰冷恨意瞬間沖頂!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手,想將這個昭示着他無盡恥辱的“活證”狠狠摜在地上!
“小健,你看……多像你!”王桂花強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劉健的牙齒在口腔裏摩擦,發出咯吱聲,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像誰?”他沒有伸手接孩子,反而像被烙鐵燙到般猛地後退一步,凶狠的目光掃過王桂花,又死死釘在剛從產房推出來、躺在擔架床上的江婷。她臉色慘白如紙,頭發被汗水浸透,狼狽地貼在額頭和臉頰,眼神渙散地望着天花板,仿佛整個人的魂魄都被剛才那場酷刑抽空了。
護士皺了皺眉,對這種家庭內部的暗涌早已麻木,公事公辦地催促:“產婦需要休息。家屬去辦手續吧。”
“劉雨庭”這個名字,是江婷在產床上耗盡最後一絲氣力時,用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說出來的。劉健當時只是嘴角扭曲地抽搐了一下,沒點頭,也沒反對。
回到那個本就狹小、如今更顯壓抑的小家,“劉雨庭”成了房間裏一道無形的裂痕。江婷對這個女兒的情愫復雜到了極點。凝視懷中那酷肖林澤遠的小臉,尖銳的刺痛和難堪的恥辱便如針扎般襲來。可當女兒睜開那雙烏溜溜、純淨得不染塵埃的眼眸,懵懂地望進她的眼底,當那柔軟無骨的小手本能地攥緊她的手指,當女兒依偎在她胸前發出滿足的咿呀聲時,一種源自生命最深處的、無比柔軟的母性又會洶涌而上,常常讓她在無人處悄然淚落。她開始下意識地回避劉健投向雨庭的審視目光,哺乳時總是不自覺地側過身子,仿佛想用單薄的脊背遮擋住這個活生生的“罪證”。
劉健對這個女兒的態度,則充滿了扭曲的恨意和刻意的疏離。他極少主動去抱雨庭,偶爾爲之,動作也僵硬笨拙,如同捧着一件危險的贓物。女兒那雙酷似林澤遠的眼睛,只要對上,他立刻會觸電般煩躁地別開臉,仿佛被某種極其厭惡的東西灼傷了視線。女兒無邪的笑容,在他眼中也成了無聲的譏諷。他甚至會將莫名的怒火遷延到無辜的嬰孩身上,當雨庭在深夜啼哭不止時,他會暴躁地用腳猛踹牆壁,或者對着江婷低聲嘶吼:“吵死了!管管你那個……丫頭片子!”他下意識地省略了姓氏,仿佛連冠以“劉”字,都是一種不可忍受的玷污。
家裏的空氣像凝固的冰。王桂花和江國富也察覺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暗流,但他們選擇了沉默,有時甚至會在劉健面前刻意貶低這個外孫女:“丫頭片子,哭起來沒完,煩人精”、“這長相……也就那樣吧,興許大了能變變”。他們試圖用這種拙劣的方式討好劉健,也試圖說服自己。
江婷變得越來越沉默。她所有的光和熱似乎都傾注在了女兒身上,像一只脆弱的蚌,用沉默的硬殼緊緊包裹住內裏那顆唯一的、溫潤的珍珠,小心翼翼地隔絕着外界冰冷的惡意與審視。
渾濁的黃浦江水在堤岸下涌動,鹹腥的水汽混合着碼頭特有的鐵鏽與汗味,撲面而來。我站在淮海中路與思南路交界的街角,目光越過川流不息的自行車與行人,落在那間名爲“文華鍾表行”的櫥窗上。巨大的玻璃窗光潔如鏡,幾款瑞士名表靜靜躺在深藍絲絨上,折射着午後溫潤而內斂的光芒,與我身上這身洗得發白、肩頭還蹭着碼頭灰漬的舊工裝,隔着一條街的距離,卻仿佛隔着一整個時代。
懷裏揣着五塊外殼經過仔細打磨、密封圈也做了改進的電子表,用舊報紙仔細包裹着,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覺到它們方正的棱角。每一次踏足這條街道,那久遠記憶中的碎片總會不期然地翻涌。1983年,一個笨重的“板磚”錄音機是時髦青年炫耀的資本,一台九寸黑白電視機足以成爲街坊四鄰的娛樂中心,而所謂的“移動通訊”,還只是港片裏大佬手中那塊像半塊磚頭的大哥大,昂貴得如同天外之物。
走過街角一處書報亭,瞥見新掛出的雜志封面,《第三次浪潮》幾個大字赫然在目。托夫勒對未來信息的預言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在這個年代激起的漣漪僅限於極小的學術圈層。遠處,一個穿着喇叭褲的年輕人,提着碩大的雙卡錄音機招搖過市,鄧麗君纏綿的歌聲被機器粗劣的放大,混着街市的嘈雜。另一個方向,公用電話亭前排着隊,人們臉上帶着焦急或期盼。信息,在這個時代是如此的笨重、稀缺,卻又如此地牽動人心。
看着這些景象,前世記憶中的畫面像蒙太奇般閃過:口袋裏輕若無物的手機,隨時隨地涌來的信息洪流,方寸屏幕掌控着生活的節奏……那是一種徹底的顛覆。然而此刻,站在1983年上海的街頭,我需要的不是驚世駭俗的預言,而是將那份洞見,轉化爲這個時代能理解的、基於現實觀察與邏輯推演的語言。我摩挲着懷中粗糙改造過的電子表殼,它們是我的起點,也是我闡述邏輯的物證——精密、小型化、功能集成,這是我能觸摸到的、正在發生的技術脈搏。對蘇文婉這樣的行家,展示對具體工藝的改進能力是敲門磚,而真正能叩開她心扉的,或許是那份從具體技術表象之下,提煉出未來趨勢本質的洞察力。這需要一種基於常識和敏銳觀察的、強大的邏輯推演能力,而非僅僅依賴超前的記憶。
我深吸一口氣,帶着一種近乎朝聖的平靜,穿過馬路,走向那扇明亮的玻璃門。風鈴輕響,清脆的聲音在靜謐的店內漾開。蘇文婉正俯身在工作台前,戴着寸鏡,聚精會神地檢視着一塊古董懷表的復雜機芯。台燈的光暈柔和地籠罩着她專注的側臉。
她聞聲抬起頭,金絲眼鏡後的目光穿過鏡片,落在我身上,帶着一絲慣常的探究,旋即微微凝住。她大約有些意外我此刻的造訪。
“蘇小姐。”我微微欠身,一個刻入骨髓的、屬於舊式知識分子的禮節,動作自然流暢,並無刻意。將懷中舊報紙包裹的東西輕輕放在光潔的玻璃櫃台上,一層層揭開。五塊外殼經過精心打磨、防水膠圈也做了顯著改進的電子表顯露出來,在頂燈的照射下,粗糙的原型表殼經處理後竟也透出幾分樸拙的實用感。“按上次您提及的‘資源’,找到些改進的可能。機芯還是精工的底子,但在外殼精度和密封性上做了些嚐試。”我的語調平穩,帶着一種對技術本身的專注,而非推銷的急切。
蘇文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色。她放下手中的寸鏡,拿起其中一塊改進過的電子表,動作嫺熟地檢查着外殼接縫的平整度,又用纖細的手指仔細按壓測試着改進後的橡膠密封圈。她甚至還拿起表輕輕晃動,傾聽機芯運轉的聲音。一絲由衷的贊許掠過她的眉梢。
“改進得很實用,”她放下表,目光從表移到我的臉上,帶着更深一層的審視,“成本控制也在合理範疇。看來林先生不僅深諳機芯優劣,對實際制造工藝的可行性也頗有心得?”她的問話裏藏着試探。
“糊口的手藝罷了,總得琢磨點實在的東西。”我淡然一笑,那笑容裏帶着底層掙扎者特有的、摻着苦澀的務實。話鋒隨即一轉,目光坦誠地迎向她鏡片後深邃的探究:“上次蘇小姐提到‘資源’二字,在我心裏盤桓許久。我想,‘資源’或許不止於這些看得見、摸得着的零件器件。”我停頓了一下,指尖下意識地劃過櫃台上冰涼的玻璃邊緣,仿佛在梳理無形的思緒,“對規律和趨勢的把握,或許才是這世上最難能可貴、也最易被忽視的資源。它無形,卻決定着有形之物的流向與價值。”
“規律和趨勢?”蘇文婉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這個帶着哲學思辨意味的詞,從一個剛剛還在展示改裝電子表的“碼頭工人”口中吐出,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在她沉靜的眼波中漾開一絲訝異的漣漪。這個詞,此刻卻帶着一種奇特的重量感。
“是的,規律。”我的語氣沉靜下來,帶着一種經歷過撕裂與重建後的篤定,這篤定源於重生後對於未來十年的洞悉,也源於這幾個月在底層摸爬滾打中對現實更深刻的體認。“我讀過些書,也……在生活的泥潭裏滾過幾遭,”我巧妙地避開了任何驚世駭俗的字眼,將那份洞察歸結於閱歷後的勤思,“總比旁人想得多一些,深一些。比如,我常常琢磨,技術的本質是什麼?”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腕間那塊同樣經過簡單打磨的舊電子表上,“是讓東西越來越精巧,越來越順手,越來越能把分散的功能聚攏到一處。”我指了指表盤,“這東西能立刻取代您櫃裏那些精密的機械表嗎?短期內不能。但它代表什麼?它代表一種方向——精密化、集成化、功能集中化。這是技術的本能。”
蘇文婉微微前傾的身體泄露了她被真正觸動的專注。經營鍾表多年,她對“精密”二字有着近乎苛刻的理解與追求,但“集成”、“功能集中”與精密制造之間更深層的聯系,這確實是一個令她耳目一新的視角。
我繼續說着,語調平緩卻蘊含着力量,如同在陳述經過無數次推演論證的結論,每一句都試圖扎根於她所能理解的現實土壤:“看看街面上那些像半塊磚頭似的錄音機,看看那些比公文包小不了多少的大哥大電話。笨重,昂貴,各自爲政。它們滿足了需求嗎?表面看是滿足了。但足夠好嗎?遠遠不夠。這就暴露了規律——需求是永不滿足的,它像一個永不停歇的推手,推動技術把越來越復雜的東西,塞進越來越小的空間,賦予它越來越強大的聯結能力。”我的目光越過櫥窗,投向外面梧桐枝葉縫隙間露出的城市一角,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時空,“基於這個推演,我常常設想,十年,甚至二十年後的景象會如何?也許,現在這些各自爲政的東西——精確計時、即時通訊、音樂娛樂、信息查詢——會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整合起來,濃縮成一個可以佩戴、或者輕鬆揣在口袋裏的微型信息中心。它可能是一個擁有微小屏幕,能顯示信息、甚至能與人進行簡單互動的裝置。它絕不僅僅是一塊表,或者一部電話……”
“整合?可佩戴的信息中心?”蘇文婉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這個概念無疑遠超當下普遍的認知邊界,但眼前這個青年推導的邏輯鏈條是如此清晰——從技術微型化、功能集成化的現狀出發,指向信息處理與傳遞的核心需求,再推導出設備形態的必然演變!這絕非空中樓閣般的幻想,而是建立在深刻現實觀察和嚴密邏輯推演基礎上的理性展望!這種強大的思維能力,才是他話語中最震撼人心的力量。
“想想看,”我的聲音帶着一種基於大量生活觀察後的自信,“火車在提速,電報在加密,信息傳遞的速度和廣度都在爆炸性地增長,世界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人們會越來越渴望隨時隨地獲取信息,與他人溝通,處理事務。笨重的大哥大只能是過渡期的權宜之計。未來的個人設備,必然是高度集成、極度便攜、擁有強大信息處理與聯結能力的核心。”我描繪的圖景依舊震撼,但每一個細節都牢牢錨定在“微型化、集成化、信息快速化”這條他反復強調的邏輯主幹上,“打電話只是它最基礎的功能之一。用它看即時新聞、查交通路線、記錄日程、進行必要的運算……它將成爲個人連接世界的樞紐。”
蘇文婉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裏有力地撞擊。她重新審視着林澤遠。那身洗得發白、沾染着底層塵灰的工裝下,包裹着的竟是如此一顆勤於思索、精於觀察、善於從紛繁表象中提煉本質規律的大腦!貧窮只是他此刻的境遇,那雙深邃眼眸中閃爍的、基於強大觀察力與邏輯推演能力而形成的思想光芒,才是他真正的價值所在!這絕非一個偶然窺見未來的幸運兒,而是一個擁有驚人洞察力、勤於思考、並能以嚴密邏輯推演未來的思想者!這與他能改進表殼工藝的務實能力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這構想……需要跨領域的技術整合,難度恐怕是空前的。”蘇文婉強壓下心湖的滔天巨浪,提出質疑,但語氣已然是嚴肅的探討,而非先前的審視或否定。
“的確,”我坦然點頭,眼神銳利如刀鋒,“微電子、新材料、軟件系統、無線通訊……每一個領域都需要突破性的進展。”我毫不回避其中的艱難,“但規律就是如此,需求會如同洪流,持續不斷地沖擊技術的邊界。誰能更敏銳地把握住這個趨勢的脈搏,提前在關鍵領域布局、整合資源,誰就能在未來的驚濤駭浪中占據高地。”我的目光灼灼地迎向蘇文婉,話語直指核心,“蘇小姐,‘文華’最寶貴的財富是什麼?是那份百年傳承、融入血脈的對‘精密’的極致追求與深刻理解。這是無可替代的基因。未來的‘精密’,其內涵必將擴展。它可能不再僅僅體現於微米級的齒輪齧合,而將延伸至納米級的芯片構造、復雜功能的系統集成與協同。誰能率先將‘文華’這份對‘精密’的基因傳承,完美地融入這數字化、集成化的大潮,誰就能在下一個時代,重新定義‘時間’的價值與呈現方式,引領潮流而非被動跟隨。” 重新定義‘時間’的價值。
這番話,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蘇文婉心中激蕩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這已遠超對一個未來產品的構想,它是對商業本質的深刻洞察,對核心競爭力(精密制造基因)與未來大趨勢(集成化數字化)結合點的精準定位,其邏輯之嚴密、視野之開闊、對行業根基與未來方向的把握之精準,讓她這個自詡見過世面的商業精英也感到了強烈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她經營的“文華”,引以爲傲的正是那份傳承百年、對精密工藝的執着追求。而眼前這個青年的思考,爲她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如何讓“精密”這個核心基因,在新的技術浪潮中煥發新生!精密制造與集成電路、微型化與功能集成、傳統工藝與信息革命……這其中蘊藏着多少激動人心的可能?這已不僅僅關乎幾塊電子表的生意,而關乎一個老字號能否在未來屹立不倒甚至重煥輝煌的戰略思考!
蘇文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窗外梧桐葉的沙沙聲此刻聽來格外清晰。她努力平復着洶涌的心潮。再開口時,聲音依舊保持着那份清泠,卻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鄭重,以及一份難以掩飾的、對眼前思考者的激賞:“林先生對規律的洞察、對趨勢的推演能力,實在令人……嘆爲觀止。這份思考的深度與前瞻性,已遠超具體生意的範疇。”她主動將話題拉回現實,但目光已全然不同,充滿了對林澤遠的重新審視與定位,“你帶來的這批改進過的表,工藝提升顯著,實用性很好。價格按上次的約定,我全收了。”
她示意店員點錢,同時,從精致的名片夾中取出一張素雅的名片,遞了過來。與上次不同,這張名片上只印着一個名字和一個號碼。“這是我的私人聯系方式。”她的目光透過鏡片,帶着真誠的探究與一絲前所未有的溫度,“林先生,”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恰當的詞匯,“下次若有新的‘好貨’……或者,”她刻意加重了語氣,“有新的‘思考’,請務必隨時聯系我。”她特意使用了“思考”而非“想法”或“點子”,這是對林澤遠那種基於深刻觀察與邏輯推演能力的高度認可與期待。
“一定。蘇小姐的肯定與交流,是對我思索最大的鼓舞。”我接過那承載着信任的名片和厚實起來的報酬,心境依然沉穩。沒有因對方的重視而失態,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目光在蘇文婉沉靜而深邃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有對知音難覓的感懷,也有一份洞悉世事變遷的沉靜。我轉身,推開那扇沉實的玻璃門,身影融入梧桐樹蔭下流動的光影與人潮之中。
蘇文婉站在櫃台後,持着鋼筆無意識地拿起一張名片,在背面寫下“林澤遠”三個字。店內昂貴的瑞士機械表滴答作響,聲音清晰而恒定。然而,剛才那場關於規律、關於精密基因如何融入未來數字化浪潮的對話,卻如同洪鍾大呂,在她腦海中反復回蕩,久久不息。精密齒輪與數字洪流……這個源於林澤遠強大洞察力與邏輯推演的全新視角,徹底攪動了她固有的思維邊界。
她望向窗外林澤遠消失的方向。那個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在她眼中,已不再僅僅是濁浪中若隱若現的潛龍。他更像一座移動的思想燈塔,其深邃的思考、基於現實的敏銳觀察與嚴謹的邏輯推演所散發出的智性光芒,不僅照亮了商業航道上未知的迷霧,更穿透了她固有認知的堅冰,在湖心投下了一道名爲“無限可能”的光束。一種強烈的求知渴望,一種對未來圖景的憧憬,伴隨着對這個謎一般青年更深的好奇,在她心底蓬勃生長,不可遏制。她清晰地預感到,與這個來自山東、目光如炬、思想如電的青年之間的交集,必將深刻地改變她,乃至整個“文華”的命運軌跡。
窗外,蟬鳴聒噪得令人心浮氣躁,白晃晃的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炙烤着簡陋的教室。粉筆灰簌簌落下,劉健拿着課本,有氣無力地念着課文,聲音幹癟得像曬透的豆莢,毫無生氣。下面的孩子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在課本空白處塗抹着可笑的鬼臉。
他眼前晃動着江婷抱着雨庭時那近乎神經質的、如護雛母雞般的姿態;晃動着嶽父母閃爍躲閃、欲蓋彌彰的眼神;晃動着村口老槐樹下那些人聚在一起時投向他的、帶着窺探與憐憫的竊竊私語……而最清晰、最刺目的,是雨庭那張日漸長開、與林澤遠越來越神似的臉!那眉眼,那神態,像一個無聲的烙印,時時刻刻燙着他的眼,燒着他的心,仿佛在嘲弄他的窩囊,譏諷他替別人養孩子的可悲!
“劉老師?劉老師?”一個膽大的半大小子提高了嗓門,“這一課念完了嗎?能翻篇兒了不?”
劉健猛地從混沌的泥沼中驚醒,才發現自己死死盯着課本上某一行字,粉筆頭早已被他無意識地捏成了齏粉,從指縫間漏下。一股無名邪火“騰”地竄起,瞬間燒盡了他殘存的理智!他猛地將課本狠狠摜在講台上!
“嚷什麼嚷!眼珠子長着出氣兒的?!自己不會往下看嗎?!一群榆木疙瘩!”他面目猙獰,唾沫星子飛濺到前排學生的臉上。
教室裏死一般寂靜。所有孩子都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怒驚得呆若木雞,愕然、恐懼、甚至一絲隱隱的鄙夷凝固在一張張小臉上。劉健胸膛劇烈起伏,環視着這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像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幾十年一成不變的灰暗軌跡——永遠被困在這低矮破敗的講台上,頂着“劉老師”這個徒有其名的空殼,領着那點可憐的薪水,忍受着學生的輕視,回到那個冰冷的家,還要面對那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恥辱的“女兒”和那個心思早已不知飄向何處的女人!
林澤遠!都是林澤遠!如果不是他,自己怎麼會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像頭拉磨的驢!如果不是他跑掉,自己怎麼會撿他穿過的破鞋!怎麼會戴上這頂綠得發亮的帽子,還要替那個野種當牛做馬!
暴戾的情緒如同毒藤瘋狂纏繞絞緊他的神經。他需要發泄!需要一個能承載他所有恨意的出口!
幾天後,一封字跡歪扭、措辭粗鄙、充滿惡毒臆測的匿名舉報信,帶着濃烈的怨毒氣息,被一只顫抖而興奮的手塞進了縣教育局牆角的綠色舉報箱。信中言之鑿鑿地“揭發”:原xx村小學教師林澤遠,利用赴滬參加“先進教育經驗交流學習班”的寶貴機會,僞造身份證明,滯留上海拒不歸隊,有確鑿證據表明其已參與嚴重投機倒把、擾亂國家經濟秩序的非法活動!舉報人自稱是“深悉內情的革命群衆”,強烈懇求上級領導火速查處此等“背叛組織培養、辜負人民重托”的敗類分子!
劉健將信投入郵筒狹窄的入口時,手指因一種混合着亢奮與恐懼的陰暗快感而劇烈顫抖。他對着那墨綠色的鐵皮箱子,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那笑容扭曲變形,如同來自地獄。林澤遠,你在上海灘風光快活?老子讓你快活到頭!讓你爬得越高,摔得越粉身碎骨!我要讓你嚐嚐被追查、被唾棄、像條喪家之犬的滋味!這是他貧瘠的想象力和扭曲的心靈所能構想出的、最直接也最惡毒的報復。
做完這一切,他推着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自行車,在傍晚泥濘不堪的鄉間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挪。夕陽將他孤獨的影子拉扯得細長而扭曲,投射在泥水裏。雨後的田野本該彌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氣息,此刻吸入肺中,卻只感到一陣陣冰冷的窒息。他不知道這封浸透毒汁的信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但此刻,胸腔裏積壓的那口翻滾了太久的、帶着血腥味的惡氣,似乎終於找到了一條縫隙,噴涌而出,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伴隨着強烈自我毀滅傾向的快意。
遠處的村莊,幾縷炊煙在暮色中懶散地升起。那個掛着“劉雨庭”之名、身體裏卻極可能流淌着另一個男人血脈的小小嬰孩,此刻大概正安靜地蜷縮在江婷的懷中。劉健望向那炊煙升起的方向,眼神空洞冰冷,如同望向一個正在緩慢吞噬他靈魂的無底深淵。他這只被貪念與嫉恨引入歧途、反被囚禁的困獸,正拖着沉重的、自鑄的枷鎖,在污濁的泥濘中,向着更深的黑暗,掙扎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