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濃稠、粘膩、混合着腐爛金屬和有機物發酵的惡臭，如同厚重的屍布，包裹着垃圾堆深處的狹小空間。只有遠處機械的轟鳴和警報的尖嘯，如同垂死巨獸的呻吟，穿透層層障礙，帶來一絲壓抑的震動。
林焰背靠着冰冷的、布滿尖銳鏽蝕的金屬廢料，劇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濃烈的惡臭和灼痛，汗水混合着後背傷口的血水，沿着緊繃的脊柱滑落。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黑暗中蟄伏的孤狼，死死盯着幾步之外那個同樣劇烈喘息、如同受驚小獸般的瘦小身影。
女孩——那個在千鈞一發之際扔出“臭雷”的女孩——此刻也背靠着一堆扭曲的金屬板，小小的身體微微蜷縮，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卻異常警惕和銳利，如同星辰，穿透黑暗，同樣死死地鎖定着林焰。她的戒備，如同面對闖入領地的猛獸，沒有絲毫鬆懈。
沉默的對峙在惡臭的黑暗中持續。只有兩人壓抑的喘息聲，以及遠處傳來的、裝甲巨人憤怒的咆哮和能量槍轟擊金屬的沉悶聲響。
良久，女孩帶着一絲沙啞和稚嫩、卻又透着與年齡不符的冷靜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你……不是‘鐵穹’的人。” 她用的是陳述句，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
林焰心頭微動。他的衣着（雖然破爛，但明顯是粗布麻衣，與這裏普遍的油膩工裝或合成纖維不同）、他的氣質（那種剛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凶戾和格格不入的警覺）、甚至他眼中那種對這片鋼鐵叢林毫不掩飾的陌生和審視，都暴露了他外來者的身份。
他沉默着，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無形的探針，試圖從女孩身上獲取更多信息。
“你是誰？”女孩的聲音壓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爲什麼……被‘管理者’的狗追？”她口中的“管理者”，顯然指代那些擁有巨大權力、掌控秩序的力量。而“狗”，無疑是指那些裝甲巨人和治安官。
林焰依舊沉默。在這個陌生、充滿敵意的“囚籠”裏，暴露自己的來歷和目的，無異於自殺。尤其是手腕上那個詭異的古燈印記，更是絕不能暴露的秘密。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需要找到立足之地。眼前這個看似弱小、實則異常機敏狠辣的女孩，或許……是唯一的突破口。
他緩緩抬起左手——並非攻擊，而是示意自己並無武器（那根金屬水管在穿過閘門時已經遺落）。動作緩慢而清晰，避免引起對方過激反應。
“我叫林焰。”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如同砂輪摩擦，帶着一種久未開口的生硬和疲憊。“一個……迷路的人。”這個回答模糊而謹慎。
女孩的目光在林焰的臉上和他那只空空如也的左手上停留了片刻。她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濃烈的血腥味和未散的殺意，但也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深藏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這不像一個普通的暴徒或竊賊。
“迷路？”女孩的聲音帶着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小小的嘴角扯動了一下，“迷路到被‘黑狼衛’和‘清道夫’聯手追捕？還鬧出這麼大動靜？”她指了指頭頂，似乎意指剛才那場驚動整個D-7區的追捕。“你的‘迷路’可真夠特別的。”
黑狼衛？清道夫？林焰默默記下這兩個稱呼。顯然，裝甲巨人是“黑狼衛”，那些穿灰色制服的治安官是“清道夫”。
“我惹上了一些麻煩。”林焰的聲音依舊低沉沙啞，避重就輕，“很大的麻煩。他們想要我的命。”他頓了頓，目光直視女孩警惕的眼睛，“你呢？爲什麼幫我？”這才是關鍵。他不相信無緣無故的援手，尤其是在這種地方。
女孩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審視一件物品的價值。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懷裏摸索着，掏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她小心地打開，裏面是幾塊黑乎乎、如同壓縮泥炭般的幹硬塊狀物。她掰下一小塊，塞進嘴裏，用力地咀嚼起來，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響。那東西顯然沒什麼味道，但她吃得異常認真，仿佛在補充某種能量。
林焰聞到一股淡淡的、類似烤焦的苔蘚和礦物混合的奇怪味道。是食物？還是燃料？
“幫你？”女孩費力地咽下那塊東西，聲音依舊沙啞，帶着一絲自嘲，“我只是討厭那些‘清道夫’的臭味，更討厭他們的網子。他們抓我，不止一次了。”她說着，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上幾道已經結痂、但依舊猙獰的舊傷疤，顯然是被那種帶倒鉤的金屬網留下的。
“至於你……”她抬起頭，再次看向林焰，目光中帶着一種赤裸裸的、如同商人評估貨物的精明，“你能從‘黑狼衛’手裏跑掉，還弄斷了D-7區的主水管……有點本事。也許……能換點東西？”她頓了頓，補充道：“或者，至少能當個不錯的‘肉盾’，在垃圾山裏多活幾天。”
肉盾？換東西？林焰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這個女孩的生存法則，簡單、直接、殘酷。沒有多餘的同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交換和生存需求。
“換什麼？怎麼換？”林焰的聲音沒有起伏。他需要信息，也需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基礎。如果交易能達成，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對林焰的“上道”感到滿意。她從懷裏又摸索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小塊約莫指甲蓋大小、形狀不規則、散發着微弱淡藍色光芒的晶體碎片。光芒很弱，但在絕對的黑暗中，如同螢火。
“認識這個嗎？”她將晶體碎片在林焰眼前晃了晃。
林焰搖頭。那晶體碎片散發着極其微弱的能量波動，與他認知中的靈石截然不同，更微弱，更不穩定。
“能量塊碎片。最低等的‘灰燼級’。”女孩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鐵穹’的命脈。機器要它才能動，武器要它才能亮，就連‘管理者’們住的‘上層區’，也全靠它維持光亮和溫暖。沒有它，下面就是一片冰冷的死地。”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塊碎片，仿佛那是無價之寶。“在‘鏽火’，信息、武器、食物、幹淨的水……甚至一個安全的角落睡覺，都需要這個來換。”她指了指林焰，“你的命，還有你惹麻煩的本事，值多少能量塊，得看你能做什麼。”
鏽火？林焰捕捉到這個關鍵詞。聽起來像是一個組織，或者一個地名？
“鏽火？”他試探着問道。
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一個名字而已。不重要。”她顯然不願多談。“重要的是，你現在是我的‘貨’了。在有人出價，或者我覺得你該當肉盾之前，你得跟着我。明白嗎？”
她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如同在宣布一個既定事實。那雙明亮的眼睛緊緊盯着林焰，等待着答復，小手卻悄然縮回了袖子裏，似乎握住了什麼尖銳的東西。
林焰沉默着。他看着眼前這個瘦小卻如同鋼鐵般堅韌的女孩，感受着她身上散發出的、與年齡不符的狠辣和生存智慧。在這個冰冷殘酷的“囚籠”裏，他確實需要一個向導，一個能幫助他理解規則、找到立足點的人。雖然這“向導”更像一個精明的奴隸販子。
“好。”林焰緩緩點頭，聲音低沉而幹脆。他需要時間，需要恢復（雖然伴生凶獸沉寂，但這具身體依舊強悍），更需要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我跟你走。”
女孩緊繃的小臉似乎微微放鬆了一絲，但眼中的警惕絲毫未減。“我叫瑪雅。”她簡短地報上名字，仿佛只是一個交易代號。“記住，在這裏，多聽，少問。眼睛放亮，手腳利索。不該看的別看，不該碰的別碰。否則，不用‘黑狼衛’動手，我第一個把你扔進熔渣池。”
她說完，不再看林焰，如同真正的老鼠般弓起身子，靈巧地鑽進垃圾堆深處一條更加狹窄、更加黑暗的縫隙。“跟上！”
林焰深吸一口帶着惡臭的空氣，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他不再猶豫，緊跟着那個瘦小的身影，如同兩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再次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鋼鐵垃圾迷宮之中。
身後，管理者追兵的咆哮和警報的尖嘯，如同遙遠的背景噪音，漸漸被巨大的機械轟鳴和金屬扭曲的呻吟所取代。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那個名爲“鏽火”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