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暗。粘稠、厚重、如同凝固的瀝青,混合着金屬鏽蝕的腥氣、腐爛有機物的惡臭、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硫磺和臭氧的刺鼻味道。腳下是溼滑、凹凸不平的未知物質,每一步都伴隨着令人牙酸的擠壓聲和粘膩的觸感。

林焰緊跟着前方那個瘦小的身影,如同兩道融入永恒黑夜的幽靈。瑪雅的動作快得驚人,她對這片如同巨獸內髒般的鋼鐵垃圾迷宮了如指掌。時而鑽過僅容側身通過的金屬夾縫,時而攀上鏽跡斑斑、搖搖欲墜的廢棄管道,時而又滑下流淌着粘稠液體的陡峭斜坡。她像一只真正的鋼鐵叢林中的夜鼠,無聲、迅捷、帶着與生俱來的警惕。

手腕上,那暗金色的古燈印記如同沉睡的星辰,沉寂冰冷。失去了伴生凶獸的力量,林焰只能依靠這具被冰火淬煉過、遠超常人的強韌身體,以及古燈印記賦予的、如同冰水澆頭般的敏銳感知,勉強跟上瑪雅的節奏。每一次跳躍、攀爬、滑行,都牽扯着後背尚未愈合的傷口,帶來陣陣火辣辣的刺痛。但他緊咬牙關,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定前方那點模糊的、在絕對黑暗中快速移動的輪廓。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刻鍾,也許長達數個小時。時間在這片混亂的鋼鐵墳場裏失去了意義。

突然!

前方的瑪雅猛地停住腳步!如同融入了陰影的雕塑。

林焰心頭警兆微生,幾乎是同時屏住了呼吸,身體緊貼在一根巨大的、冰冷的金屬立柱之後。古燈印記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冰冷的悸動——前方有危險!

他順着瑪雅警惕的目光望去。

前方不再是狹窄的通道,而是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地面依舊鋪滿腐爛的垃圾和粘稠的油污,但空間大了許多。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由巨大、扭曲的廢棄引擎和鍋爐殘骸堆砌而成的、如同鋼鐵小山般的“建築”。那“建築”的縫隙裏,隱隱透出微弱的、暗紅色的光芒,帶着灼熱的氣浪。

而在那鋼鐵小山周圍,影影綽綽地晃動着幾個高大的黑影!

是人!

他們穿着破舊、沾滿油污的深色工裝,或是裹着不知名獸皮拼接的簡陋護甲。體格健壯,肌肉虯結,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疤痕和刺青。手裏握着沉重的、鏽跡斑斑的金屬撬棍、焊死的鋼管、甚至還有幾把閃爍着寒光的、造型粗糙的霰彈槍!他們如同守衛巢穴的惡犬,眼神凶狠、麻木,帶着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殘忍和貪婪,在微弱的紅光下警惕地掃視着四周。

更讓林焰心頭一沉的是,其中一個壯漢的肩膀上,扛着一個半透明的、如同玻璃纖維材質的囚籠!籠子裏,蜷縮着一個瘦小的身影!那人穿着和瑪雅類似的破爛衣服,低垂着頭,生死不知!

是“鏽火”的人?還是……其他掠奪者?

瑪雅小小的身體繃得更緊,如同拉滿的弓弦。她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個囚籠,瞳孔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憤怒和殺意,但瞬間又被更深的警惕和計算取代。她悄然縮回陰影深處,對着林焰做了一個極其隱蔽的手勢——繞行!放棄這條近路!

林焰心領神會。他沒有絲毫猶豫,緊跟着瑪雅,悄無聲息地後退,如同兩道滑入深水的影子,再次消失在黑暗的迷宮之中。

這一次,瑪雅選擇了一條更加曲折、更加陡峭、也更加危險的路徑。他們攀爬着幾乎垂直的、布滿滑膩苔蘚的金屬牆壁,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散發着濃烈惡臭的黑暗深淵。冰冷的金屬寒氣透過衣物,直刺骨髓。有好幾次,林焰腳下打滑,險些墜落,全靠強韌的指力和瞬間爆發的力量才穩住身形。瑪雅卻如同壁虎般靈活,在險峻的地形中如履平地。

終於,在攀越過一道如同巨獸脊骨般高聳的廢棄傳送帶後,前方的景象豁然一變!

不再是無邊無際的垃圾山和腐臭的深淵。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傾斜的金屬平台。平台邊緣,是深不見底的黑暗虛空。而在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個令人震撼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個巨大的、如同倒扣巨碗般的熔爐殘骸!通體由漆黑的、布滿龜裂和燒灼痕跡的未知金屬鑄造而成,高度超過十丈!熔爐底部深深嵌入平台之中,無數粗大扭曲的、如同血管般的金屬管道從熔爐底部延伸出來,一部分深深扎入下方的黑暗,一部分則如同枯萎的藤蔓,扭曲盤繞在熔爐周圍。

熔爐的頂部已經破裂坍塌,露出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的豁口。此刻,從那豁口之中,正熊熊燃燒着一種奇異的火焰!

那火焰並非尋常的赤紅或金黃,而是一種極其深邃、如同液態藍寶石般的幽藍色!藍焰無聲地燃燒着,跳躍着,散發出一種並不灼熱、反而帶着冰冷質感的奇異光芒!光芒照亮了熔爐殘骸內部復雜的、布滿焦黑沉澱物的金屬結構,也照亮了周圍巨大平台上的一切!

更讓林焰瞳孔收縮的是,在那幽藍火焰的核心深處,似乎懸浮着一塊拳頭大小、通體漆黑、表面卻流淌着無數細密銀色紋路的奇異金屬塊!那些銀色紋路如同活物般緩緩流動,散發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而浩瀚的能量波動!正是這金屬塊,在支撐着那幽藍火焰的燃燒!

熔爐核心?能量源?

“到了。”瑪雅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如同星辰映照着幽藍的火焰。她指着那巨大的熔爐殘骸,“‘熔爐之心’。鏽火的家。”

林焰的目光迅速掃過平台。

圍繞着巨大的熔爐殘骸,利用其散發的餘溫和相對堅固的結構,搭建起了無數簡陋卻實用的居所。有的直接利用熔爐外壁上巨大的鉚釘孔洞和凹陷,掛上破爛的油布和金屬板;有的則在扭曲的管道之間,用廢棄的金屬板和鐵絲網搭建成懸空的“鳥巢”;更多的則是在熔爐底部延伸出的巨大金屬基座上,用各種能找到的材料——生鏽的鐵皮、扭曲的鋼筋、廢棄的隔熱板——搭建起如同蟻穴般密集的棚屋。

平台上人影綽綽。有穿着破爛工裝、渾身油污、正在修理某種復雜機械零件的男人;有裹着頭巾、在巨大的金屬容器旁熬煮着散發奇怪味道糊糊的女人;更多的是一群群如同瑪雅一般瘦小、卻眼神異常機警靈活的孩子,如同真正的老鼠,在管道和棚屋的縫隙間飛快穿梭、傳遞物品、或是警惕地觀察着平台邊緣的黑暗。

這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少,臉上都帶着被生活壓榨出的麻木和疲憊,但眼神深處,卻都隱藏着一股如同熔爐深處幽藍火焰般的、冰冷而堅韌的求生意志。他們看到瑪雅帶着林焰出現,目光瞬間聚焦過來!那些目光,充滿了審視、好奇、冷漠,以及毫不掩飾的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

林焰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幾道如同實質的、帶着惡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後背尚未愈合的傷口上舔舐。其中一道目光,尤其陰冷,如同跗骨之蛆。

他不動聲色地微微側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精準地掃向目光來源——熔爐外壁一個較高的、由廢棄控制台改造的“房間”門口。那裏,斜靠着一個身材高瘦、穿着相對“體面”的黑色合成纖維外套的男人。男人臉上帶着一道從額頭斜貫至下頜的猙獰疤痕,如同蜈蚣般扭曲。他手裏把玩着一把造型奇特、閃爍着幽冷藍光的匕首,嘴角掛着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和貪婪,正用毒蛇般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着林焰,尤其是在他強健的體魄和那雙銳利的眼睛上停留。

“疤鼠。”瑪雅的聲音更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和警告,“管好你的眼睛,不然下次‘拾荒’,我不介意讓它和你那��斷腿作伴。”

那名叫疤鼠的高瘦男人臉上的嘲弄瞬間凝固,隨即化作更深的陰鷙。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如同毒蛇吐信,陰惻惻地笑道:“小瑪雅,火氣別那麼大嘛。我只是好奇,你從哪個垃圾堆裏刨出這麼個‘好貨’?看起來……挺結實,就是不知道骨頭夠不夠硬,能不能喂飽‘熔爐’的胃口?”他的目光再次掃過林焰,充滿了赤裸裸的惡意。

瑪雅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拉着林焰的衣袖(動作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徑直朝着熔爐底部一個相對偏僻、靠近幽藍火焰光源的角落走去。那裏,一個用厚重隔熱板和廢棄裝甲板搭建的、相對“堅固”的小棚屋前,坐着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老人。

非常非常老的老人。他蜷縮在一張用破舊獸皮包裹的金屬椅子裏,身上裹着好幾層厚厚打滿補丁的毛毯,依舊抵擋不住從熔爐深處散發出的、帶着奇異冰冷的寒意。他的皮膚如同幹枯的樹皮,緊緊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布滿了深褐色的老人斑和皺紋。頭發稀疏雪白,如同風幹的蘆葦。唯有一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卻異常地清澈、明亮,如同兩顆沉澱了歲月和智慧的黑色寶石,靜靜地注視着走近的瑪雅和林焰。

老人手裏,捧着一個鏽跡斑斑、帶着長長裂紋的金屬保溫杯,杯口冒着微弱的熱氣。

“老傑克爺爺。”瑪雅的聲音瞬間變得柔和了許多,帶着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她快步走到老人身邊,如同歸巢的雛鳥。“我回來了。”

老傑克那如同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拍了拍瑪雅沾滿油污的小手。他的目光越過瑪雅,落在了林焰身上。那雙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靈魂的眼睛,如同無形的探針,瞬間將林焰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林焰瞬間感覺自己仿佛被剝光了所有僞裝!從身體的力量、到後背的傷口、再到左手手腕內側那個被衣袖掩蓋的、冰冷的暗金印記……一切似乎都在這雙蒼老卻銳利的眼睛下無所遁形!

他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被天敵鎖定的野獸!識海中那片沉寂的虛無,似乎都因爲這目光而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

然而,老傑克的目光並沒有在林焰身上停留太久。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如同早已預知。幹癟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極其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

“迷路的……火種……”

“歡迎……來到……灰燼之地。”

“熔爐……需要……燃料。”

“鏽火……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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