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邊的風,帶着水腥和腐葉的氣息,鑽進肺裏,冰冷刺骨。我癱坐在潮溼的泥土上,手裏緊緊攥着那張泛黃的紙條和那塊沾着暗褐色污漬的鵝卵石。指尖觸碰到的,是二十二年前兩個少年冰冷的罪孽,是我丈夫林知逸人生起點處那片無法磨滅的污黑。
“我們殺了他。”
五個字,像五根燒紅的鐵釺,貫穿了我的顱骨,將所有的疑問、掙扎、殘存的僥幸,都釘死在了這面名爲“真相”的恥辱柱上。
沒有意外。只有共謀。
LY。從那一刻起,就不再是友誼,而是共犯的烙印。
所以林知逸沉默。所以他認罪。他用現在的牢獄之災,甚至可能是死刑,去掩蓋那個最初的、更久遠的、一旦曝光便會徹底摧毀他的秘密。他在保護什麼?保護他自己那早已腐爛的根基?還是……保護知曉這個秘密的、我們母女,不被陸岩那個真正的瘋子拖入更深的地獄?
那個匿名的寄件人……他/她把這一切攤開在我面前。他/她不是在幫我,他/她是在懲罰,是在欣賞我的痛苦,是在用最殘酷的方式,告訴我——你看,你拼命維護的,是個什麼東西。
對岸樹林裏的窺視感,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或許,他/她想讓我看到的,我已經看到了。他/她目的已達,便隱匿回了黑暗。
我坐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冰冷的溼氣透過衣物滲入骨髓。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嗡嗡聲在這死寂的環境裏格外刺耳。我機械地拿出來,是秦峰。
“喂?”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你在哪?聲音怎麼回事?”秦峰的語氣帶着警覺。
“水庫。”我吐出兩個字,感覺用盡了全身力氣。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秦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前所未有的嚴厲:“你瘋了?!立刻離開那裏!回來!馬上!”
“我找到了點東西……”我看着手裏的紙條和石頭。
“不管找到了什麼,立刻銷毀,或者藏好,然後馬上離開!”秦峰幾乎是吼出來的,“我剛截獲到一段模糊的通訊監聽,指向那個區域!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關注那裏的動靜!很可能就是壓制紐扣證據的那夥人!他們如果發現你在挖二十二年前的事,你知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不明身份的人……關注這裏的動靜……
是了。那個窺視者,未必是匿名寄件人,也未必是陸岩。很可能是……一直在掩蓋當年“意外”真相的那股勢力!他們不允許任何人觸碰這個禁忌!
我在這裏的一舉一動,可能都已經暴露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我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因爲動作太快,眼前一陣發黑。我顧不上麻木的雙腿,將紙條和石頭塞進外套內側口袋,轉身就朝着停車的地方踉蹌跑去。
碎石硌腳,雜草絆腿,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上了那個破舊的停車場。拉開車門,發動引擎,輪胎在溼滑的泥地上空轉了幾下,才猛地竄了出去。
車子在狹窄顛簸的碎石路上瘋狂奔馳,樹枝刮擦着車身,發出刺耳的噪音。我緊盯着後視鏡,心髒在胸腔裏狂跳,生怕後面會突然沖出什麼車輛或者人影。
直到車子重新駛上相對寬闊的盤山公路,匯入零星的車流,我才敢稍微鬆一口氣,但握着方向盤的手,依舊因爲後怕和冰冷的真相而顫抖不止。
我沒有回城。那個家,那個律師事務所,此刻都讓我感到不安。我將車開到了鄰市市區,找了一家不需要登記身份的小旅館,用現金開了個房間。
鎖好門,拉上窗簾,我癱坐在床上,這才感覺到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虛脫。
從口袋裏拿出那張紙條和那塊石頭,放在床頭櫃上。它們在昏暗的燈光下,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秦峰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安全了?”他問。
“嗯。”
“找到什麼了?”他的聲音凝重。
我深吸一口氣,將發現刻痕、金屬盒子、紙條和石頭的事情,簡單告訴了他,隱去了紙條上具體的內容,只說是指向二十二年前案子並非意外的證據。
電話那頭沉默了良久,秦峰才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一種沉重的了然:“……果然。我就覺得那起舊案有問題。溫晴,聽我說,這件事,到此爲止。把東西處理掉,忘記你今天看到的。林知逸的案子,你盡力就好,不要再深入了。這背後的水,太深了,你一個人蹚不起。”
“那朵朵呢?”我啞聲問,“那個黑影子,陸岩,他可能就在附近,他威脅到朵朵了!”
“朵朵那邊,我會加派人手,想辦法。”秦峰保證道,“但你現在首要的是自保!對方連警方的證據都能壓制,要讓你一個律師‘意外’消失,太容易了!”
我知道他說得對。那股隱藏在暗處的勢力,能影響警方,能監控我的行蹤,其能量遠超我的想象。我就像一只闖入了巨獸巢穴的螞蟻,隨時可能被碾碎。
可是……就這樣放棄嗎?
眼睜睜看着林知逸頂罪?讓真正的凶手陸岩逍遙法外?讓二十二年前的冤魂不得安息?讓那個可能威脅到我女兒的瘋子繼續潛伏在黑暗中?
不。
我做不到。
尤其是,在我知道了這血淋淋的初始真相之後。
“我知道了。”我對着電話,平靜地說,“我會小心的。”
秦峰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保護好自己。有情況隨時聯系。”
掛了電話,房間裏重新陷入死寂。
我看着床頭櫃上的紙條和石頭。
“我們殺了他。”
林知逸,這就是你寧死也要守護的秘密嗎?
爲了這個秘密,你甚至可以眼睜睜看着另一個無辜者(蘇曉)被殺,然後去替真正的凶手掩蓋?
你對我,對朵朵,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真心?還是說,這十幾年的婚姻,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建立在謊言和罪惡之上的、精心設計的騙局?
淚水終於忍不住涌了上來,不是因爲悲傷,而是因爲一種被徹底欺騙、被徹底摧毀後的虛無和憤怒。
我擦掉眼淚,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堅定。
我不能倒下。爲了朵朵,我也不能倒下。
林知逸認罪了。庭審很快就會結束。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必須在他被正式定罪之前,找到破局的方法。
那個U盤裏的視頻,是關鍵。它能證明林知逸不是直接凶手,能指向陸岩。
但是,直接交出去,會引發不可控的後果。
也許……我可以換個方式。
庭審。最後的機會。
我要在法庭上,用我的方式,將這一切,捅破。
哪怕會引來殺身之禍,哪怕會將所有人都拖入更危險的境地。
我也要讓那個隱藏在幕後的陸岩,讓那股壓制真相的勢力,讓那個將我視爲棋子的匿名者,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拿起手機,看着屏保上朵朵無憂無慮的笑臉。
“朵朵,媽媽會保護你。”我輕聲說,像是在立下誓言,“無論如何。”
然後,我拿起那個備份了視頻的U盤,緊緊握在手心。
下一次開庭,就是最終的對決。
而我,已經做好了與魔鬼共舞,甚至……與魔鬼同歸於盡的準備。
夜色,透過窗簾的縫隙滲入房間,冰冷而漫長。
真相的重量,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但我知道,我必須扛起來。
爲了我的女兒。
也爲了,給這持續了二十二年的罪惡,畫上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