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鄰市的高速公路像一條灰白色的帶子,在午後略顯沉悶的陽光下向前延伸。兩旁的景物飛速倒退,農田、村落、零散的廠房,都模糊成一片流動的色彩。車窗緊閉,隔絕了外界的風聲和噪音,卻隔不斷腦海裏那個冰冷聲音的回響——
“遊戲的另一方玩家,也已經就位。”
另一方玩家……是誰?陸岩?還是那股隱藏在警方內部、壓制了紐扣證據的勢力?或者,是那個我一直試圖尋找的、二十二年前溺水案的知情者?
他們知道我要去水庫。他們會在那裏等我嗎?等我這個不自量力、試圖揭開陳年傷疤的律師,自投羅網?
緊握方向盤的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着脊椎,但我沒有減速。反而,腳下將油門踩得更深。引擎發出低沉的咆哮,車速表指針顫抖着向右偏轉。
與其在未知的恐懼中被動等待,不如主動撞向那黑暗的核心。至少,死也死個明白。
水庫位於林知逸老家鎮子更偏遠的山區。導航在進入盤山公路後變得時斷時續,信號微弱。道路狹窄,一側是陡峭的山壁,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濃密的樹蔭遮擋了大部分陽光,使得車內光線驟然暗淡下來,空氣也帶着山林特有的、溼潤的涼意。
按照導航最後的提示和路牌的指引,我拐上了一條更加破舊、幾乎被雜草覆蓋的碎石小路。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噼啪的聲響,在寂靜的山谷裏傳出很遠。
路的盡頭,是一個小小的、廢棄的停車場,地面開裂,長滿了青苔。停車場邊緣,立着一塊鏽蝕嚴重的鐵牌,上面模糊地寫着“XX水庫,水深危險”的字樣。
到了。
我停下車,熄了火。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山風吹過鬆林的嗚咽,和不知名鳥類的偶爾啼鳴。空氣中彌漫着泥土、腐葉和水汽混合的味道。
我推開車門,走了下去。腳下是鬆軟潮溼的泥土和落葉。停車場前方,是一片向下傾斜的、長滿灌木和雜草的坡地,坡地的盡頭,就是那座在卷宗和想象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水庫。
它比我想象的要大。水面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近乎墨綠的顏色,平靜無波,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翡翠,鑲嵌在環繞的群山之間。陽光被高聳的山峰和茂密的樹木遮擋,只能零星地灑下一些光斑,在水面上投下破碎而晃動的亮影。整個區域都籠罩在一種幽深、寂靜、甚至帶着幾分詭譎的氛圍裏。
二十二年前,就是在這裏,一個姓陸的男孩沉入水底,另一個姓林的男孩,幸存。
我站在坡地邊緣,目光掃過這片可能埋藏着初始罪孽的土地。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着。
從哪裏開始?
卷宗裏對事故地點的描述非常模糊,只說是“水庫北岸深水區”。我沿着雜草叢生的岸邊,小心翼翼地朝着北面走去。
腳下不時踩到隱藏在草叢裏的碎石或斷枝,發出窸窣的聲響。四周靜得可怕,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再次浮現,比在城裏時更加強烈。仿佛周圍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後面,都可能藏着一雙眼睛。
我強迫自己不去理會那種感覺,集中精神搜尋。二十二年了,這裏還能留下什麼?
我走到北岸一片相對開闊的水域。這裏的岸邊散落着一些巨大的、被水流沖刷得圓滑的岩石。水面在此處顯得格外幽深,顏色也更深沉。
就是這一帶了嗎?
我蹲下身,仔細查看着岸邊的泥土和岩石。除了常年被水浸泡的痕跡和一些水草、貝殼碎片,似乎什麼都沒有。時間的流水,早已沖刷掉了一切可能的痕跡。
難道白來了?
就在失望如同冰冷的湖水般即將淹沒我時,我的目光,被岸邊一塊半浸在水裏的、形狀有些奇特的岩石吸引了。
那塊岩石很大,一部分淹沒在水下,露出水面的部分布滿了青苔。但在它靠近水面的一個凹陷處,似乎……有什麼東西?
不是自然形成的痕跡。
我走近幾步,忍着滑倒掉進水裏的恐懼,俯下身仔細看去。
那是一個刻痕。
用某種尖銳的工具,深深地刻在堅硬的岩石上,因爲常年的水蝕和青苔覆蓋,已經變得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認出輪廓。
那是一個符號。
一個被圓圈起來的,
LY。
!!!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沖上頭頂!
這裏!就在這裏!不僅僅是照片,不僅僅是工具包和工作室的櫃門!這個符號,這個如同詛咒般的“LY”,被刻在了事發地點!刻在了這座吞噬了一條生命的水庫邊!
它存在的時間,可能比照片更早!可能……從二十二年前,或者那之後不久,就存在於這裏!
是誰刻下的?林知逸?陸岩?還是他們一起?
這個符號,是紀念?是盟約?還是……對那場“意外”的、某種黑暗的宣告?
我顫抖着手,拿出手機,對着那個岩石上的刻痕,從不同角度連續拍了好幾張照片。就在我拍照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對岸的樹林陰影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像是一個人影,一閃而過!
汗毛瞬間倒豎!
“誰?!”我猛地站起身,朝着對岸厲聲喝道。
聲音在空曠的水庫上方回蕩,驚起了幾只水鳥,撲棱着翅膀飛走。
對岸的樹林寂靜無聲,沒有任何回應。剛才那一瞥,像是我的幻覺。
但我知道,不是。
他/她就在這裏。那個“另一方玩家”。他/她一直跟着我,或者,早就等在了這裏。
是那個匿名寄件人嗎?還是……陸岩本人?
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我握緊了口袋裏的防狼噴霧,警惕地環顧四周。除了風聲和水波輕輕拍打岸邊的聲音,再無其他。
他/她在暗處。我在明處。
他/她讓我看到了這個刻痕,然後呢?他/她想讓我在這裏發現什麼?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塊刻着“LY”的岩石。我強忍着恐懼,走近那塊岩石,開始更仔細地檢查它周圍。
岩石底部與水接觸的地方,長滿了滑膩的青苔。我用手扒開那些青苔,指尖觸碰到岩石與泥土相接的縫隙。
那裏……似乎有什麼東西,硬硬的,被泥土半掩埋着。
不是石頭。觸感更……規則?
我的心跳再次加速。我跪在潮溼的泥土上,不顧髒污,用手指用力摳挖着那個縫隙。
泥土被扒開,露出了一個鏽跡斑斑的、小巧的金屬盒子。
像是一個舊的糖果盒,或者文具盒。上面布滿了紅褐色的鐵鏽,邊緣已經有些變形。
它被刻意地、深深地塞在了岩石的縫隙裏,被青苔和泥土覆蓋。
是誰埋在這裏的?林知逸?陸岩?在什麼時候?
我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這個小小的、沉重的盒子。我把它拿到岸邊稍微幹燥一點的地方,試圖打開它。
盒蓋因爲鏽蝕,卡得很緊。我用力掰了幾下,才伴隨着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將它撬開。
盒子裏面,沒有糖果,也沒有文具。
只有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塊鵝卵石。普通的,河邊常見的那種鵝卵石,但上面沾染着一些已經變成暗褐色的、星星點點的污漬。
像是什麼東西幹涸後的痕跡。
血跡?
我的胃部一陣抽搐。
另一樣,是一張折疊着的、已經嚴重泛黃、邊緣脆化的紙條。
我屏住呼吸,用顫抖的、盡可能輕柔的動作,將那張紙條展開。
紙條上,是用藍色圓珠筆寫下的字跡。筆跡稚嫩,歪歪扭扭,屬於孩子的筆跡。和照片背面的筆跡很像,但似乎更慌亂,更用力。
上面只有一行字,一句如同驚雷般,在我腦海中炸開的話:
“我們殺了他。”
落款,沒有名字。
只有那個熟悉的、帶着稚氣筆畫的符號——
一個被圓圈起來的,
LY。
……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風聲,水聲,鳥鳴聲……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我,這個鏽蝕的盒子,這塊帶着疑似血跡的石頭,和這張寫着弑親(假設溺死的陸姓男孩是陸岩兄弟)宣告的紙條。
“我們殺了他。”
林知逸。陸岩。
是他們。
二十二年前,那場所謂的“意外”,根本就不是意外!
是兩個少年,共同犯下的罪行!
所以林知逸害怕。所以他被陸岩威脅。所以他們之間有着那種扭曲的、無法分割的捆綁!“LY”這個符號,從源頭,就是罪惡的烙印!
所以林知逸寧願認下現在的連環謀殺罪,也不敢說出陸岩,不敢讓警方深入調查,因爲他要守住這個最初的、更可怕的秘密!一旦這個秘密曝光,他失去的將不止是自由,更是他整個人生的根基,甚至可能牽連出更多……
那現在的連環謀殺呢?陸岩是凶手,林知逸包庇他,是因爲陸岩手握這個共同的秘密?還是……這些謀殺,也與當年那場溺水案,有着某種黑暗的關聯?是贖罪?是模仿?還是……滅口?
無數的疑問,如同水庫深處冰冷的水草,纏繞上來,將我拖向更深的黑暗。
我癱坐在潮溼的泥土上,手裏緊緊攥着那張泛黃的紙條和那塊冰冷的石頭。
真相。
這就是匿名者想讓我看到的,那“剛掀開一角”之下的,血淋淋的真相嗎?
它沒有帶來解脫,只帶來了更龐大、更令人窒息的絕望。
林知逸……
你從那麼早,就已經……
我抬起頭,望向對岸那片幽深的樹林。
那個窺視者,他/她還在嗎?
他/她給我看這個,是想讓我徹底對林知逸死心?是想讓我明白,我爲之掙扎、爲之痛苦的男人,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雙手沾滿罪惡的魔鬼?
還是……他/她另有目的?
冰冷的山風吹過,我打了個寒顫,從靈魂深處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
遊戲的代價,我看到了。
而這,恐怕還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