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像無數根細密的針,刺破沉重的黑暗,扎進眼皮深處。
疼。
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劈開過,又用生鏽的鐵條在裏面攪動,每一次細微的神經跳動都牽扯出尖銳的鈍痛。喉嚨幹得像被砂紙打磨過,火燒火燎,連吞咽唾沫都變成一種酷刑。
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裏一片模糊的昏黃,像是隔着一層渾濁的毛玻璃。光影晃動,勾勒出簡陋的屋頂輪廓——不是雪白的天花板,是粗糙的木頭房梁,上面掛着幾縷陳年的蜘蛛網,在微弱的光線下微微飄蕩。
這是……哪裏?
一個完全陌生的念頭,帶着冰冷的茫然,從混沌的疼痛中艱難地浮起。腦子裏空空蕩蕩,像被徹底清洗過的倉庫,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沒有過去,沒有身份,甚至連“我”這個概念,都模糊得如同水中的倒影。
她試圖轉動一下眼珠,脖頸立刻傳來一陣僵硬的酸痛。目光艱難地移動,掃過糊着發黃舊報紙的土牆,掃過牆角一個掉漆的深紅色木櫃,掃過……兩張湊得極近的、布滿皺紋的臉。
兩張臉都寫滿了緊張、擔憂,還有一種近乎卑微的期盼。一個男人,花白頭發,皮膚黝黑粗糙,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嘴唇緊緊抿着,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個女人,同樣花白的頭發在腦後挽了個小髻,面容憔悴,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此刻正微微張着嘴,雙手無意識地絞着身上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褂子。
“妮……妮兒?”女人的聲音帶着劇烈的顫抖,小心翼翼,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你……你醒了?認得……認得娘不?”
娘?
這個字眼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空寂的腦海,沒有激起任何漣漪,只有更深的茫然和一種本能的不適感。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裏卻只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氣音。
“水!老頭子!快!拿水來!”女人像是得到了天大的信號,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猛地推了旁邊的男人一把。
男人——梁建國如夢初醒,慌忙轉身,動作有些笨拙地從一個掉了瓷的白搪瓷缸裏舀起半碗水,小心翼翼地端過來。張秀英接過碗,一手極其輕柔地托起她的後頸,一手將碗沿湊到她幹裂的唇邊。
清涼的水浸潤了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她本能地小口吞咽着,水流過喉管的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實。
“慢點……慢點喝……”張秀英的聲音帶着哽咽的慈愛,眼神片刻不離她的臉,仿佛在看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
喝了幾口水,喉嚨的灼燒感稍退,但頭部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感依舊排山倒海。她疲憊地閉上眼,只想沉入那無邊的黑暗,逃離這陌生的一切。
“妮兒?小燕?別睡!跟娘說句話!”張秀英的聲音帶着哭腔的急切,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
她被迫再次睜開眼,眼中只有一片空白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痛苦。
“你……你是誰?”她用盡全身力氣,終於擠出了幾個嘶啞破碎的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梁建國和張秀英心頭。
張秀英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水灑落在粗糙的土布被面上。梁建國的呼吸也驟然屏住,背脊僵直,渾濁的眼睛裏翻涌起巨大的震驚和一絲……塵埃落定的沉重。醫生的話,成真了。
“妮兒啊!我是娘啊!張秀英!這是你爹,梁建國!”張秀英放下碗,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緊緊攥住,力道大得讓她微微蹙眉。張秀英的聲音帶着哭腔,急切地想要喚醒什麼,“這是咱家!梁家溝!你是咱閨女,梁小燕啊!你……你都不記得了?”
梁小燕?
這個名字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落在她空白的記憶裏,沒有重量,也沒有歸屬感。她看着眼前這張寫滿焦急和悲傷的、自稱是“娘”的臉,又看看旁邊沉默不語、眼神復雜的“爹”,巨大的陌生感和一種無處着落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艱難地、緩緩地搖了搖頭。動作牽扯到頭部的傷口,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臉色更加蒼白。
“記不得……什麼都……記不得……”她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因爲痛苦而微微顫抖,聲音虛弱得像隨時會斷掉,“頭……好疼……”
張秀英看着她痛苦的樣子,心疼得無以復加,眼淚瞬間又涌了出來。她趕緊鬆開抓着的手,改爲極其輕柔地撫摸她的額頭,避開那裹着紗布的傷口邊緣。“不疼不疼,妮兒乖,不想了不想了,咱不想了!記不得就不記了!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語無倫次地安慰着,像是在哄一個初生的嬰兒。
梁建國站在一旁,看着妻子淚流滿面地哄着床上這個對他們而言完全陌生的姑娘,聽着她一遍遍叫着“小燕”、“妮兒”,喉嚨裏像堵了塊滾燙的石頭。他默默轉身,走到牆角,拿起靠在牆邊的旱煙袋,想抽一口,手卻抖得厲害,怎麼也點不着火。最終,他頹然地放下煙袋,佝僂着背,蹲在門檻上,望着院子裏幾只正在刨食的土雞,渾濁的老眼裏一片空茫。那個沉甸甸的挎包,被他塞在櫃子最深處,如同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壓得他喘不過氣。
* * *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幅褪了色的、緩慢移動的畫卷,在梁家這個小小的農家院落裏展開。
她,或者說“梁小燕”,在土炕上躺了整整三天。頭部的劇痛像潮水,時漲時落。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清醒,面對的就是張秀英那張寫滿關切的臉,還有梁建國沉默的、帶着復雜情緒的身影。
張秀英幾乎寸步不離。熬得稀爛的小米粥,吹涼了,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邊。煎得發黑發苦的中藥湯,也哄着她喝下去。用溫水絞了毛巾,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給她擦臉擦手。夜裏,就抱着一床被子,睡在炕沿邊的條凳上,稍有動靜就立刻驚醒。
“妮兒,冷不冷?”
“妮兒,餓不餓?娘給你蒸個蛋羹?”
“妮兒,傷口還疼得厲害不?”
那一聲聲帶着濃重鄉音的“妮兒”,如同細密的絲線,纏繞着她空白的意識。抗拒是徒勞的,身體虛弱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茫然是唯一的底色。她像一片隨波逐流的葉子,被動地接受着這一切陌生的照顧和稱呼。
梁建國的話很少。他總是沉默地幹着活,劈柴,喂雞,侍弄院子角落一小片菜地。每次端着藥碗進來,或者送點吃的,他都顯得格外局促,目光不敢在她臉上停留太久,放下東西就匆匆離開。只有在她睡着時,他才會站在炕邊,默默地看上一會兒,眼神裏有愧疚,有掙扎,還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背負着巨石般的沉重。
第四天,頭部的疼痛終於緩和了一些,不再是那種撕裂般的劇痛,變成一種持續的、沉悶的鈍痛。身體也恢復了一些力氣。
“妮兒,今兒個日頭好,娘扶你出去坐坐?”張秀英看着她精神稍好,臉上露出喜色,試探着問。
她點了點頭。整天躺在昏暗的土炕上,骨頭都躺酥了。
張秀英立刻高興起來,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給她披上一件洗得發白、帶着陽光味道的藍布外衣,又拿來一頂半舊的草帽遮在她頭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掀開厚重的藍布門簾,強烈的陽光瞬間刺得她眯起了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個不大的土坯院子,地面是夯實的泥土,被踩得光滑。左邊是雞圈,幾只蘆花雞正咯咯叫着刨食。右邊是柴垛,劈好的木柴碼得整整齊齊。牆角拴着一條皮毛粗糙的土狗,看到生人,警惕地抬起了頭,但沒有吠叫。院子中間有一口水井,井口磨得光滑。院牆是低矮的土坯壘的,爬着幾株絲瓜藤,開着幾朵嫩黃的小花。越過院牆,是連綿起伏的田野,大片大片金黃的麥浪在夏日的微風裏輕輕搖曳,一直延伸到遠方青黛色的山巒腳下。
空氣裏彌漫着泥土、青草、陽光和淡淡的牲畜糞便混合的味道。一切都顯得那麼陌生,卻又帶着一種原始而寧靜的氣息。
張秀英搬了個小馬扎放在屋檐下的陰涼處,扶着她慢慢坐下。
“看,這就是咱家院子。”張秀英指着四周,語氣帶着一種樸實的滿足,“那是咱家的雞,開春抱的窩,再過倆月就能下蛋了。那狗叫大黃,聽話,不咬人。井水可甜了,比城裏那自來水強……”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像是在給一個剛學會認路的孩子介紹她的世界。
她安靜地坐着,目光茫然地掃過這一切。陽光曬在皮膚上,暖洋洋的。風吹過麥田的聲音,沙沙作響。遠處似乎有隱約的狗吠和農人的吆喝聲傳來。這一切感官的刺激如此真實,卻無法在她空白的記憶裏喚起任何共鳴。
“娘……”她下意識地,帶着一絲生澀和試探,輕輕喚了一聲。這個稱呼,在她混沌的意識裏,似乎成了唯一可以抓住的、解釋眼前這一切的錨點。
“哎!”張秀英幾乎是立刻應聲,聲音響亮,帶着巨大的驚喜和滿足,眼眶瞬間又紅了。她連忙背過身去,用袖子飛快地擦了擦眼角,再轉回來時,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妮兒,餓了吧?娘去給你煮碗面條,臥個荷包蛋!”說完,腳步輕快地朝旁邊低矮的灶房走去。
她看着張秀英忙碌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門口,又轉頭看向院子角落裏正悶頭劈柴的梁建國。他佝僂着背,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格外顯眼,斧頭落下的聲音沉悶而規律。
“爹……”她再次嚐試着,發出一個更輕、更不確定的音節。
梁建國劈柴的動作猛地一頓!斧頭停在半空。他沒有立刻回頭,寬闊的後背僵硬了片刻,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黝黑粗糙的臉上,皺紋似乎更深了,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向她,裏面翻涌着極其復雜的情緒——有瞬間的驚愕,有濃得化不開的愧疚,有沉甸甸的負擔,最終,都化爲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的溫和。
“……哎。”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隨即,他迅速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重新揮起斧頭,更加用力地劈向地上的木柴。沉悶的“咚、咚”聲,在寂靜的院子裏回蕩,像是在敲打着他那顆同樣沉重的心。
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遠方那片無垠的金色麥浪。陽光刺眼,微風拂面。身體的鈍痛還在持續提醒她受過重創。腦子裏依舊空空如也,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梁小燕。
爹。
娘。
梁家溝。
這些詞像一個個生硬的標籤,被強行貼在了她空白的靈魂上。她不知道它們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一種巨大的、無依無靠的茫然感,如同這夏日裏無邊的麥浪,將她徹底淹沒。她只是被動地坐着,接受着陽光的照耀,聽着劈柴的聲響,感受着這個陌生“家”的氣息,像一個誤入此地的、迷路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