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風刮過浩宇集團總部大樓的玻璃幕牆,發出嗚嗚的哨音。頂樓總裁辦公室的窗簾終於拉開了,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進來,照亮了重新變得整潔有序的空間。桌上堆積的文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份攤開的、標記清晰的圖紙和一份厚重的項目報告書。空氣裏消毒水的味道蓋過了殘留的煙味。
林浩宇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上是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頭發修剪過,胡茬刮得幹幹淨淨,露出了瘦削但輪廓分明的下頜。只是那份精心打理的體面下,依舊透着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沉重。眼窩的深陷並未完全恢復,眼神像是淬煉過的寒冰,堅硬、銳利,卻失去了往日的溫度。那枚微微變形的鉑金鑽戒,被他用一根細細的銀鏈串起,貼身戴在襯衫裏,緊貼着心口的位置,冰冷的金屬時刻提醒着失去的痛。
他手裏端着一杯黑咖啡,濃鬱的苦澀氣息也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目光投向窗外繁華卻冰冷的城市,焦點卻似乎落在更遠的地方。
“林總,車備好了。”王錚(王助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抱着平板,看着林浩宇挺直卻透着孤寂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老板“回來”了,但那個意氣風發的林浩宇,似乎永遠留在了那個雨夜。
林浩宇沒有回頭,只是微微頷首,將杯中冰冷的咖啡一飲而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像咽下一塊冰。“西郊那個地塊,最終評估報告出來了?”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出來了。”王錚立刻上前,調出平板上的文件,“技術部、環境評估組、市場部的綜合意見都傾向通過。地塊條件確實優越,符合我們高端生態度假的定位。只是……”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林浩宇的臉色,“交通便利性依舊是短板,還有就是……當地農戶的搬遷補償問題,需要重點跟進。”
西郊。那塊地。
林浩宇握着空咖啡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心髒像是被那枚冰冷的戒指硌了一下,傳來一陣尖銳的悶痛。那裏,是婉晴最後帶着興奮向他描述“黃金麥浪”的地方;也是……那場吞噬一切的噩夢開始的地方。
“知道了。”林浩宇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波瀾。他放下杯子,轉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羊絨大衣,“通知項目部負責人,半小時後樓下集合。去現場。”
“是,林總。”王錚連忙應下,心裏卻捏了一把汗。重回西郊,重回那個地方……老板能撐住嗎?
* * *
黑色的賓利打頭,後面跟着兩輛商務車,在深秋略顯蕭瑟的公路上平穩行駛。車窗外,城市的輪廓漸漸被拋在身後,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收割後裸露着褐色泥土的田野、點綴着枯黃樹木的村莊,以及遠處連綿起伏、色調灰暗的山巒。空氣清冷幹燥,帶着泥土和枯草的氣息。
林浩宇靠在後座,閉目養神。但微蹙的眉頭和緊抿的薄唇,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貼身戴着的戒指傳來冰冷的觸感,腦海裏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婉晴在電話裏雀躍的聲音:“浩宇,你猜我發現了什麼?一片真正的‘黃金麥浪’,美極了!”畫面隨即切換成暴雨傾盆、刺眼的車燈、扭曲的金屬、刺目的血跡……他猛地睜開眼,呼吸有一瞬間的急促。
“林總?”副駕的王錚立刻察覺到他的異樣,擔憂地回頭。
“沒事。”林浩宇的聲音有些沙啞,目光投向窗外,強行將翻涌的思緒壓下。
車子駛下高速,拐上通往考察地塊的縣級公路。路況變得有些顛簸。林浩宇的目光掃過窗外熟悉的景致——低矮的農舍,堆着玉米稈的場院,路邊光禿禿的楊樹……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根針,扎在記憶的傷口上。
“前面……前面就是……”王錚的聲音帶着遲疑,指向不遠處一個岔路口。那個噩夢開始的地方。
林浩宇的心髒驟然縮緊!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聲。喉嚨發幹,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停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司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王錚。王錚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車隊緩緩在路邊停下,距離那個岔路口還有幾十米。
林浩宇推開車門,冰冷的空氣裹挾着塵土和枯草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如同冰渣,嗆得他肺腑生疼。他沒有看任何人,邁開步子,一步一步,朝着那個如同烙印般刻在靈魂深處的路口走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王錚和幾個項目部的負責人面面相覷,不敢多問,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路口依舊荒涼。經過幾個月的風吹雨打,車禍留下的慘烈痕跡幾乎被徹底抹平。扭曲的殘骸早已拖走,只留下路肩泥土上幾道深深的、無法磨滅的車轍印,以及路邊幾根被撞得微微變形的護欄,無聲地訴說着曾經發生的暴力。
林浩宇停在那片曾經浸染着愛人鮮血的土地上。腳下是鬆軟的泥土和枯黃的草莖。他緩緩蹲下身,如同一個虔誠的朝聖者。
指尖拂過冰冷粗糙的地面。就是這裏。婉晴坐的副駕駛位置,就在這裏。他仿佛還能看到那扇扭曲變形的車門,看到門框上幹涸發黑的血跡,看到座椅上那大片刺目的暗紅……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着他的記憶。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寸寸掃過地面。突然,在一叢枯黃的狗尾巴草根部,一點微弱的、冰冷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不是戒指,而是一塊指甲蓋大小、被泥土半掩的、扭曲變形的金屬碎片!邊緣鋒利,帶着撞擊產生的猙獰弧度。
是車上的!婉晴坐的那輛車上的!
林浩宇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顫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冰冷、沾滿泥土的碎片摳了出來,緊緊攥在手心!
鋒利的邊緣刺破了掌心柔嫩的皮膚,帶來尖銳的痛感,混着泥土的冰冷,瞬間傳遍全身。他仿佛能感受到那毀滅性的撞擊力量透過這小小的碎片傳遞過來!就是這巨大的力量,將婉晴從他身邊生生奪走!
巨大的悲痛和絕望如同黑色的海嘯,再次將他淹沒!他猛地攥緊拳頭,任由那鋒利的碎片更深地刺入掌心,帶來更清晰的痛楚!仿佛只有這肉體的疼痛,才能稍微緩解那撕心裂肺的靈魂劇痛!
“婉晴……”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哽咽,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溢出。高大的身軀佝僂着,額頭抵在攥着碎片的拳頭上,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王錚等人站在不遠處,看着林浩宇如同受傷野獸般蜷縮在冰冷路邊的身影,無不心頭沉重,默默移開目光。深秋的風卷起枯葉,打着旋兒,發出蕭瑟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林浩宇才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淚痕,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他攤開手掌,看着掌心被碎片割破的傷口滲出的血珠,又看看那塊沾着血和泥土的金屬碎片。然後,極其緩慢地,將那塊碎片放進了西裝內側口袋,緊貼着那枚冰冷的戒指。
他撐着膝蓋,有些艱難地站起身。背脊重新挺直,恢復了那個冷硬的總裁形象,只是臉色更加蒼白,眼神也更加幽深冰冷。
“走吧。”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平靜,“去地塊。”
車隊重新啓動,繞開那個令人窒息的路口,朝着項目地塊駛去。
* * *
項目地塊位於一片視野開闊的緩坡上。收割後的麥田只剩下整齊的麥茬,裸露着肥沃的褐色土壤,一直延伸到遠方青黛色的山巒腳下。一條清澈的小溪在不遠處蜿蜒流淌,幾棵姿態虯勁的老樹點綴其間,在深秋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蒼勁。
林浩宇站在坡頂,深秋的寒風掀起他大衣的下擺。項目部的負責人正拿着圖紙,在他身邊詳細介紹着規劃方案,語氣帶着專業性的興奮:
“林總您看,主樓位置定在這裏,背靠山丘,面朝整片開闊地,視野極佳!溪流可以引入做景觀水系,這幾棵老樹都是原生樹種,位置絕佳,完全可以保留作爲核心景觀……”
“後勤區和員工生活區規劃在北側窪地,靠近水源,也相對隱蔽……”
“我們初步構想,建築風格采用極簡的現代主義,但融入大量本地石材和木材元素,強調與自然環境的融合……”
林浩宇的目光掠過負責人手中的圖紙,投向眼前這片遼闊而蒼茫的土地。深秋的蕭瑟取代了夏日的蓬勃,裸露的土地呈現出一種沉靜的力量感。規劃中的酒店藍圖在他腦海中徐徐展開,然而,他的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遠。
婉晴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帶着雀躍和憧憬:
“浩宇,這裏要有一整面落地窗,讓客人在晨光中醒來,第一眼就看到無垠的金色麥浪——那是生命和希望的顏色。”
“你看那條小溪!多清澈!我們可以做一個小型的水循環處理系統,把溪水引入酒店內部,形成活水景觀,成本可控又環保!”
“還有那幾棵老樹,姿態多美!一定要保留!圍繞着它們設計一個開放的休憩空間,讓客人真正感受到融入自然的愜意……”
她清亮的聲音,她眼中閃爍的星光,她對每一個細節的構想和熱愛,此刻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與現實這片深秋的土地重疊、交織。
生命和希望的顏色……
可現在,只剩下裸露的褐色土地和枯黃的麥茬。希望,又在何方?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劇痛讓林浩宇的呼吸猛地一滯!他下意識地抬手,隔着厚厚的羊絨大衣和襯衫,緊緊按住了胸口——那裏,冰冷的戒指和鋒利的金屬碎片緊緊貼着他的皮膚。
項目負責人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着污水處理方案和能源供應設計,林浩宇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仿佛看到婉晴就站在這片土地上,張開雙臂,興奮地向他描繪着藍圖,而下一秒,那鮮活的身影就如同泡影般碎裂,消失在深秋的寒風裏。
替她完成……
這是她未完成的夢。
也是他唯一還能抓住的、與她相關的念想。
林浩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眼底翻涌的酸澀。他轉向項目負責人,聲音低沉而沙啞:
“方案整體可行。落地窗的朝向,按紀副經理最初的構想,必須確保正對核心景觀面。”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遠方那片蒼茫的土地,仿佛穿透了深秋的蕭瑟,看到了未來拔地而起的建築,也看到了那個永遠無法歸來的身影。
“這個項目,就叫‘麥浪之嶼’。”
麥浪之嶼。讓她的夢想,在這片她深愛的土地上,以另一種方式生長。
考察結束,車隊開始返程。深秋的夕陽將天邊染成一片淒豔的橘紅。
當車子再次接近那個如同鬼門關般的岔路口時,坐在副駕的王錚明顯感覺到後座老板的身體瞬間繃緊。他剛想示意司機加速通過。
“停車。”林浩宇的聲音再次響起。
車子再次在路邊停下,距離路口更近。
林浩宇推開車門,獨自一人,迎着凜冽的寒風,一步一步,再次走向那個地方。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射在冰冷的路面上,顯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他站在路邊,沒有蹲下。只是沉默地、長久地凝視着那片土地。目光銳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將每一寸泥土都刻進心裏。寒風卷起他大衣的衣角,吹亂了他梳理整齊的頭發。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承受着回憶的凌遲。
王錚遠遠地看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怕老板再次崩潰。
許久,林浩宇緩緩抬起手,不是去觸碰地面,而是伸進西裝內側口袋,緊緊攥住了那枚冰冷的戒指和那塊鋒利的碎片。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屬和凹凸不平的斷口。
然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對着那片空無一物、卻承載着無盡痛苦的土地。
沒有言語。只有深秋的風,嗚咽着卷過空曠的田野。
再直起身時,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走吧。”他轉身,大步走向車子,背影挺直。
車子啓動,迅速駛離。那個岔路口在後視鏡裏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深秋暮色蒼茫的公路上。林浩宇靠在後座,閉上眼睛。車窗外的光影在他蒼白的臉上明明滅滅。緊握着戒指和碎片的手,在陰影中,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