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鐵發現輔院的氣氛不對,是從庫房的廢棄靈木突然變搶手開始的。
往常堆在角落沒人要的靈木邊角料,這幾天總被人翻得亂七八糟。有次他去取塊適合做手指的細木,剛彎腰就被個矮個弟子搶了先:“這木頭發亮,做傀儡的臉正好!”
“傀儡?”林鐵愣了一下。
那弟子沒理他,揣着木頭就跑,背影看着像外門三隊的,以前總跟着李乘風後面起哄。
趙虎把他拉到一邊,壓低聲音:“你沒發現?最近好幾個輔院弟子都在偷偷做傀儡——上次柳夫人的侍女傀儡在坊市露過面,有人見你賺了大錢,就學着做呢。”
林鐵皺了皺眉。他往雜役處旁邊的空屋瞥了一眼,門虛掩着,裏面傳來刻木頭的聲音,隱約能看見地上堆着幾個沒上色的木人,做得粗糙,關節處用的還是竹條,連最基本的轉動都生硬。
“仿得也太糙了。”趙虎嗤笑,“這玩意兒送我都不要,富婆能看得上?”
話雖如此,沒過幾天,就有消息傳來——三隊的王二做了個“端茶傀儡”,賣給了坊市的雜貨鋪,雖然動作卡頓,臉刻得像塊板磚,卻也賺了幾十塊靈石。
這下輔院更熱鬧了。連平時只會燒炭的弟子都找來刻刀,學着削木頭人。庫房的廢銅片、舊絲線被搶空了,有人甚至偷偷拆了修補好的舊器零件——劉管事發現後發了火,卻攔不住大家跟風的勁頭。
“聽說了嗎?王二又賣出去兩個,雖然價錢不如你的零頭,但比打粗坯強多了。”趙虎把剛從外面聽來的消息告訴他,“還有人去找蘇師姐問訂單,說‘林鐵能做的,我們也能做’。”
林鐵正在給傀儡縫袖子,針腳細得像蚊子腿——這是給城西繡莊的張掌櫃做的“繡娘傀儡”,要模仿她早逝的女兒,連袖口的針腳樣式都得和女兒生前繡的一樣。他頭也沒抬:“能做是好事,說明這手藝有用。”
“你還真不急?”趙虎急了,“他們賣得便宜,萬一富婆圖省錢,不找你了怎麼辦?”
林鐵拿起繡好的袖口,對着光看了看——針腳歪歪扭扭,卻和張掌櫃給的舊帕子上的針腳一模一樣。這是他練了三天才學會的,故意模仿初學者的生澀感。
“他們做的是傀儡,我做的是‘人’。”他把袖口縫在傀儡身上,語氣很穩,“張掌櫃要的不是會繡活的傀儡,是看着像她女兒的念想——這仿不來。”
果然,沒過幾天,蘇輕月就帶來了抱怨:“有位夫人找了別人做傀儡,說比你便宜一半,結果拿到手才發現,傀儡的眼睛是畫上去的,動起來直愣愣的;說要‘像她夫君’,結果連她夫君左眉有顆痣都沒刻——現在又來找你,說願意加錢,只要你能做。”
林鐵沒接話,只是把剛做好的“繡娘傀儡”遞給蘇輕月。傀儡穿着水紅繡裙,手裏捏着半只沒繡完的帕子,左手指節處有個淺淺的小坑——那是張掌櫃說的,她女兒小時候被針扎到,留了個印子。最妙的是眉眼,畫得極淡,卻帶着點怯生生的笑意,像極了剛學繡活時怕被罵的小姑娘。
“這……連指節的疤都有?”蘇輕月看得愣住了。
“張掌櫃說,她女兒總把帕子捏出三道褶子。”林鐵指着傀儡手裏的帕子,果然有三道自然的褶皺,是他用細鐵絲在裏面固定的,“這些小地方,才是‘像’的關鍵。”
蘇輕月把傀儡小心包好:“那些跟風的只學了個架子,哪知道這些。對了,城南的周夫人托我問,能不能按她年輕時的畫像做個傀儡?要穿着出嫁時的紅裙,手裏捧支玉蘭花——她說她夫君總念叨,當年見她第一眼,就是在玉蘭樹下。”
“讓她把畫像和玉蘭花的樣子畫細點。”林鐵拿出紙筆,“裙擺的褶皺要鬆散還是緊湊?玉蘭花要半開還是全開?這些都得說清楚。”
他知道,仿品能學走“怎麼做傀儡”,卻學不走“怎麼讓傀儡像那個人”。
那些跟風的弟子做傀儡,無非是刻個大致人形,用顏料畫張臉,能走能抬手就敢賣。林鐵卻在琢磨更細的事:愛笑的人眼角會有細紋,他就在傀儡臉上刻兩道淺弧;愛皺眉的人眉間有個小坑,他就用刻刀輕鑿一下;連走路的姿勢都分“輕快”和“沉穩”——輕快的傀儡腳踝處刻得活絡,邁步時帶點晃動;沉穩的就把關節軸做得緊些,每一步都落得實。
有次給位老將軍做“少年傀儡”,模仿他年輕時在戰場的樣子。老將軍沒說要什麼樣,只說“那時候總揣着塊令牌,走路時令牌會撞着腰”。林鐵就在傀儡腰間縫了個小布囊,裏面塞了塊小鐵片,走路時真能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連站姿都特意做了點傾斜——老將軍現在腿腳不便,年輕時怕也受過傷,站姿不會那麼筆直。
老將軍來取時,剛摸到傀儡腰間的布囊,眼淚就掉了:“就是這個聲!那時候我總怕令牌丟了,走一步摸一下……”
這種“連自己都快忘了的小習慣”,成了林鐵最穩的優勢。
跟風的弟子很快就撐不住了。他們的傀儡賣不動——富婆們買一次就知道,仿品看着熱鬧,卻沒靈氣。有個弟子學林鐵做“讀書傀儡”,卻把書拿反了,被買主笑了半個月;還有人想刻“帶痣的夫君”,結果把痣刻在了右眉,被退了貨。
有人不甘心,托李乘風來找林鐵“取經”,說願意分他一半利潤。林鐵只說了句:“你先弄清楚,客戶要的是傀儡,還是藏在傀儡裏的念想。”
那人罵罵咧咧地走了,轉頭卻學林鐵搞“定制”,只是沒耐心細問,照着客戶隨口說的“高個子”“穿藍袍”就動手,做出來的傀儡千人一面。
林鐵的訂單反而更多了。客戶們都說,找他做傀儡,得先坐下聊半天——他會問“那人說話時愛摸鼻子嗎”“笑起來是露上牙還是下牙”,連“生氣時會先抿嘴還是先皺眉”都要問。這些話聽着瑣碎,做出來的傀儡卻總能戳中心坎。
他甚至開始研究不同年紀的“神態”:小姑娘的傀儡,眼神會帶點好奇,總往高處看;老夫人的傀儡,嘴角的紋路會往下垂,卻透着溫和;連小孩子的傀儡都分“調皮”和“文靜”——調皮的傀儡衣角故意做了點外翻,像總在跑的樣子;文靜的就把手指刻得並攏些,像總在捻衣角。
這天趙虎興沖沖地跑回來,手裏拿着個歪歪扭扭的傀儡:“你看!李乘風讓三隊的人做的,說要跟你搶生意,結果賣了三天都沒人要,現在堆在坊市的角落裏落灰呢!”
林鐵瞥了一眼,傀儡臉上的紅顏料掉了塊,露出底下的木頭,關節處用的竟是鐵絲,一動就吱呀響。
“他們學不會的。”林鐵繼續給手裏的傀儡縫腰帶——這是給周夫人做的紅裙傀儡,腰帶要打個蝴蝶結,周夫人說她夫君當年就是被這個結絆了一下,才注意到她。他把結打得鬆鬆的,留了根飄帶,走路時能輕輕晃動。
窗外傳來跟風弟子的抱怨聲,說“傀儡生意不好做”“還不如回去打粗坯”。林鐵沒在意,只是把蝴蝶結的飄帶又剪短了半寸——周夫人說過,她的紅裙飄帶被風吹得太長,總沾到泥。
他知道,做傀儡和打鐵一樣,看着是敲敲打打,其實藏着對“物”的琢磨,對“人”的上心。那些只想着賺錢的仿品,贏不了那些藏在細節裏的心意。
就像他給每個傀儡做的“獨一份”的記號——可能是耳後的一顆小痣,可能是袖口的一道舊痕,可能是走路時總先抬的左腳。這些東西,仿品學不走,也沒人願意花心思學。
油燈下,紅裙傀儡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林鐵的指尖捏着細針,把飄帶縫得更牢。他知道,只要這些藏在細節裏的心意還在,他的傀儡就永遠是“獨一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