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的身影剛消失在晨霧中，潘金蓮便迅速行動起來。
她先是將武大郎支去鄰縣采購面粉，借口要研制新的炊餅配方。武大郎不疑有他，揣着銀錢樂呵呵地去了。
待家中只剩她一人，潘金蓮取出那身素淨的布衣換上，用一塊普通的頭巾包住秀發，刻意在臉上抹了些灶灰。對鏡自照，鏡中人已與尋常村婦無異，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得驚人。
將匕首貼身藏好，她悄悄從後門溜出，繞着小巷往西門慶的生藥鋪走去。清晨的陽谷縣尚未完全蘇醒，只有早起的攤販在收拾着貨物。潘金蓮壓低鬥笠，快步穿行在晨霧彌漫的街道上。
西門慶的生藥鋪位於縣城最繁華的十字街口，三層小樓氣派非凡，黑底金字的招牌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潘金蓮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先在對面的一家早點鋪子坐下，要了碗豆漿，暗中觀察。
生藥鋪剛剛開門，夥計正在卸下門板。不多時，西門慶搖着折扇從內間走出，站在門口打量着街景。他今日穿着一身墨綠色錦袍，腰系玉帶，顯得格外風流倜儻。
潘金蓮耐心等待着。她知道，以西門慶的性子，絕不會一大早就老老實實待在鋪子裏。
果然，辰時剛過，西門慶便交代了夥計幾句，搖着扇子往城西走去。潘金蓮立即放下幾個銅錢，悄悄跟了上去。
西門慶走得並不快，時不時停下來與熟人打招呼，或是駐足欣賞街邊攤販的貨物。潘金蓮保持着一個安全的距離，借助行人掩護自己的行蹤。
穿過兩條街，西門慶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潘金蓮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進去。巷子很深，兩側都是高牆，少有門戶。
走到巷子中間，西門慶突然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跟了這麼久，不累嗎？”
潘金蓮心中一驚，知道自己早就被發現了。她穩住心神，摘下鬥笠，坦然走上前去：“大官人好警覺。”
西門慶轉身，看到她這身打扮，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爲玩味的笑意：“武家娘子這般打扮，是要去做賊嗎？”
“大官人說笑了。”潘金蓮平靜地看着他，“妾身只是有些話，想單獨與大官人說。”
西門慶挑眉：“哦？什麼話不能在家裏說，非要跟蹤我到這偏僻處？”
“因爲這些話，關乎大官人的身家性命。”潘金蓮一字一句道。
西門慶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瞬間銳利起來：“娘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潘金蓮不答反問：“大官人可知道清風寨？”
西門慶瞳孔微縮，雖然很快恢復了常態，但那一瞬間的反應沒有逃過潘金蓮的眼睛。
“什麼清風寨雨風寨，沒聽說過。”西門慶搖着扇子，語氣輕鬆，但握着扇柄的手指卻微微發白。
潘金蓮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那大官人總該知道，私運軍械是什麼罪名吧？”
西門慶猛地合上折扇，目光如刀：“武家娘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妾身有沒有亂說，大官人心知肚明。”潘金蓮毫不退縮地迎上他的視線，“景陽岡上的猛虎，軍中的機關，還有那兩個黑衣人...大官人當真一無所知？”
西門慶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冷笑一聲：“看來武家娘子知道得不少。只是...知道得太多，有時候不是好事。”
這話已是變相的承認。潘金蓮心中既驚且怒，面上卻依然平靜：“妾身只想知道，大官人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西門慶盯着她看了許久，忽然又笑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娘子若真想知道，隨我來。”
他轉身走向巷子深處的一扇小門，推門而入。潘金蓮猶豫片刻，摸了摸袖中的匕首，最終還是跟了進去。
門內是一處精致的小院，假山流水，花木扶疏，與外面的僻靜巷子判若兩個世界。
“這是我在城中的一處別院，清淨得很。”西門慶引着她走進一間雅室，“娘子請坐。”
潘金蓮選了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下，保持着警惕。
西門慶不以爲意，親自爲她斟茶：“娘子方才說的那些，都是從何處聽來的？”
“這個不重要。”潘金蓮沒有碰那杯茶，“重要的是，大官人爲何要與清風寨勾結？”
西門慶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慢條斯理道：“娘子這話說得難聽了。什麼勾結不勾結的，不過是各取所需的生意罷了。”
“生意？”潘金蓮冷笑，“私運軍械，通敵叛國，這也是生意？”
“娘子慎言！”西門慶猛地放下茶杯，茶水濺出少許，“這等罪名，西門家可擔待不起。”
“既然擔待不起，爲何還要涉足其中？”潘金蓮逼視着他，“大官人產業衆多，何必要做這掉腦袋的買賣？”
西門慶忽然笑了，笑容中帶着幾分譏誚：“娘子以爲，西門家如今的產業，是怎麼來的？老老實實做生意？呵...”
他站起身，在房中踱步：“這陽谷縣，乃至整個山東路，但凡做大生意的，哪個背後沒有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區別只在於，有人做得隱蔽，有人做得蠢罷了。”
潘金蓮心中凜然。她早知道這個時代的商業環境復雜，卻沒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所以大官人覺得，與清風寨合作，是聰明之舉？”她反問。
西門慶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娘子今日來找我，應該不只是爲了說教吧？武都頭知道你來這裏嗎？”
潘金蓮心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這是妾身自己的決定。”
“有意思。”西門慶走回座位，重新拿起折扇，“那麼娘子想要什麼？”
“我要知道清風寨的下一步計劃。”潘金蓮直視着他的眼睛，“特別是，他們打算如何對付武鬆。”
西門慶搖扇的動作頓了頓：“我爲何要告訴你？”
“因爲大官人是個聰明人。”潘金蓮緩緩道，“聰明人應該知道，與虎謀皮的下場。”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院中的景致：“清風寨做的可是殺頭的買賣。大官人以爲，事成之後，他們真的會遵守承諾，與你平分利益嗎？”
西門慶沉默不語。
潘金蓮轉身，目光銳利：“還是說，大官人天真地以爲，自己能夠控制這群亡命之徒？”
“夠了！”西門慶猛地站起，臉色陰沉，“武家娘子，我念你是女流之輩，才對你禮讓三分。但你若再胡言亂語，休怪我不講情面！”
潘金蓮卻笑了：“大官人何必動怒。妾身今日來，其實是給大官人指一條明路。”
“明路？”西門慶冷笑，“什麼明路？”
“棄暗投明。”潘金蓮一字一句道，“協助武鬆搗毀清風寨，將功贖罪。”
西門慶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仰頭大笑：“武家娘子，你莫不是瘋了？讓我背叛清風寨？你知道他們的手段嗎？”
“妾身自然知道。”潘金蓮平靜地說，“但大官人更應該知道，與朝廷作對的下場。”
她向前一步，壓低聲音：“武鬆已經去景陽岡了。這次他帶足了人手，還有知縣的手令。大官人以爲，清風寨勝算幾何？”
這話半真半假，卻成功讓西門慶動搖了。他皺眉思索片刻，問道：“武都頭...真的去了景陽岡？”
“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潘金蓮觀察着他的表情，“大官人現在做決定，還來得及。”
西門慶在房中來回踱步，顯然內心掙扎得厲害。潘金蓮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待着。
終於，他停下腳步，長嘆一聲：“武家娘子，你今日可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是難題，也是機遇。”潘金蓮道，“大官人若能助武鬆破了此案，便是大功一件。屆時，誰還敢在背後議論西門家的不是？”
西門慶苦笑着搖頭：“你說得輕巧。清風寨在陽谷縣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就算武都頭這次能剿滅他們在景陽岡的人手，難保不會有漏網之魚。到時候...”
“到時候，大官人大可舉家遷往東京。”潘金蓮接話道，“有這份功勞在，還怕在東京立不住腳嗎？”
西門慶明顯心動了。他沉吟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好！我就信娘子一次。不過...”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潘金蓮：“事成之後，娘子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現在還不能說。”西門慶神秘一笑，“娘子只需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
潘金蓮心中警鈴大作，但形勢所迫，也只能點頭：“只要不違背道義，妾身自當盡力。”
“痛快！”西門慶拍掌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訴娘子一個消息：清風寨的人，今日午時會在城外的山神廟接頭。”
潘金蓮心中一震：“所爲何事？”
“具體我也不清楚。”西門慶搖頭，“只聽說是要接應一個重要人物。”
重要人物？潘金蓮立即聯想到張大戶北上的事。難道他要回來了？
她強壓心中的激動，福了一禮：“多謝大官人。這份人情，妾身記下了。”
從西門慶的別院出來，潘金蓮快步往武家走去。她必須盡快把這個消息傳給武鬆。
然而剛走到紫石街口，她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武家小樓前，竟圍着一群陌生人。這些人雖然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個個身形彪悍，眼神銳利，明顯不是尋常百姓。
潘金蓮立即閃身躲進一條小巷，心中警鈴大作。這些人是誰？爲何會出現在武家門前？
她仔細觀察，發現這些人看似隨意地站着，實則將武家小樓的所有出口都監視了起來。
是清風寨的人！他們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包圍武家！
潘金蓮的心沉了下去。武鬆不在，武大郎也去了鄰縣，現在武家只有她一人。這些人若是要硬闖...
她摸了摸袖中的匕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硬拼肯定不行，必須想辦法通知武鬆。
就在她思索對策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街角——是王婆！
王婆拎着個菜籃子，看似要去買菜，目光卻不時瞟向武家小樓前的那些人。
潘金蓮心中一動，悄悄繞到王婆身後，低聲道：“王媽媽。”
王婆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她，更是臉色發白：“武、武家娘子？你怎麼在這裏？”
潘金蓮將她拉到巷子深處，急切地問道：“外面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王婆緊張地四下張望，壓低聲音：“娘子快走吧！那些人一早就來了，說是要找你問話。”
“找我？”潘金蓮心中一凜，“所爲何事？”
“老身也不清楚。”王婆搖頭，“只聽他們說什麼...寨主要見你。”
寨主？清風寨的寨主？
潘金蓮忽然明白了。定是西門慶走漏了消息，清風寨的人知道她在調查他們，所以要抓她做人質，用來威脅武鬆。
好個西門慶！果然不能相信！
“王媽媽，”潘金蓮握住王婆的手，“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王婆爲難道：“娘子，不是老身不幫你，只是這些人凶得很，老身也怕啊...”
潘金蓮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塞給她：“請媽媽去縣衙找陳師爺，就說武家出了急事，請他速派衙役前來。”
王婆看着手中的銀子，猶豫不決。
潘金蓮又取下一支銀簪：“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王婆一咬牙，將銀子和簪子揣入懷中：“娘子放心，老身這就去！”
看着王婆匆匆離去的背影，潘金蓮稍稍鬆了口氣。但她也知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在衙役到來之前，她必須自己想辦法周旋。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將匕首藏在最容易取用的位置，深吸一口氣，坦然走出了小巷。
既然躲不過，那就正面會一會這個清風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