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清州碼頭,晨霧未散。
潘金蓮與武鬆扮作尋常百姓,混在熙攘人群中。運河上舟楫相連,帆影如雲,那艘押解犯官家眷的官船靜靜停泊在專用碼頭,四周有官兵把守。
“比想象的還要森嚴。”武鬆壓低鬥笠,目光掃過官船周圍明崗暗哨。
潘金蓮挎着菜籃,看似隨意地打量着攤販的貨物,實則將官船守衛的布防盡收眼底。
“守衛分三班,每班十二人,領隊配腰刀,其餘持長槍。暗處還有兩個瞭望點,一在貨棧二樓,一在茶樓頂層。”她輕聲說着,順手拿起一個陶碗端詳,“表面是州府官兵,但你看他們站姿步伐,更像是禁軍中的人。”
武鬆暗暗心驚。他雖也看出守衛不凡,卻不及潘金蓮觀察得這般細致。
“嫂嫂如何得知是禁軍?”
“你看那個領隊。”潘金蓮假意討價還價,目光卻瞥向官船方向,“他按刀的手勢,拇指扣在刀鐔上,這是禁軍標準的警戒姿勢。州府官兵沒這個習慣。”
武鬆凝神細看,果然如此。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身邊的女子,這般見識,絕非常人能有。
“現在怎麼辦?”他問。
潘金蓮放下陶碗,轉向另一個攤位:“等。”
“等什麼?”
“等西門慶的消息,也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她買了兩塊炊餅,遞給武鬆一塊,“先填飽肚子。”
二人尋了個茶攤坐下,剛飲半盞茶,便見一隊官兵押着幾個囚犯往官船走去。爲首的是個女子,雖蓬頭垢面,步履蹣跚,脊背卻挺得筆直。
“是趙夫人。”武鬆握緊茶盞。
潘金蓮按住他的手:“稍安勿躁。”
正此時,一個賣花的小女孩跑到他們桌前,遞上一枝杏花:“夫人買枝花吧,剛摘的,可香了。”
潘金蓮正要擺手,忽見花枝上系着一條細小的紅繩。她心念一動,接過花枝,摸出兩文錢遞給女孩。
“謝謝夫人!”女孩蹦跳着離開。
潘金蓮解下紅繩,在掌心攤開,只見上面用極細的墨筆寫着三個小字:子時,漕。
“是西門慶的消息。”她將紅繩遞給武鬆。
武鬆蹙眉:“子時,漕?何意?”
“子時在漕幫相見。”潘金蓮起身,“走吧,我們先找個落腳處。”
二人穿過繁華街市,在離碼頭不遠處的悅來客棧要了兩間客房。客棧看似普通,卻是潘金蓮早先安排下的據點之一。掌櫃的是個精幹的中年人,見他們到來,只微微點頭,便親自引他們上樓。
“東家,都安排妥了。”進了房間,掌櫃的才低聲道,“臨清州的情況比我們想的復雜。漕幫內部似乎有分歧,幫主病重,少幫主與幾位長老正在爭權。”
潘金蓮卸下僞裝,淨了面,問道:“官船那邊呢?”
“確實是禁軍假扮的州府官兵,領隊叫馮坤,原在殿前司任職。”掌櫃的遞上一本薄冊,“這是能查到的全部信息。”
潘金蓮快速翻閱,眸光漸冷:“殿前司都指揮使董貫的人...”
武鬆聞言色變:“董貫?那個深受官家寵信的太監?”
“正是。”潘金蓮合上冊子,“看來童太監背後的人,就是他了。”
室內一時沉寂。董貫權傾朝野,手握重兵,若是他在幕後操縱,此事凶險倍增。
“即便如此,也要救。”武鬆斬釘截鐵。
潘金蓮看他一眼,唇角微揚:“自然要救。不過,要換個法子。”
她走到窗邊,眺望運河上往來船只:“董貫派心腹親自押送,說明趙大人手中定有他忌憚的東西。我們不僅要救人,還要把那東西拿到手。”
“什麼東西?”
“不知道。但一定是足以扳倒董貫的證據。”潘金蓮轉身,目光炯炯,“西門慶約我們子時見漕幫的人,或許與此有關。”
是夜子時,運河畔漕幫總舵。
這裏看似普通的貨棧,內裏卻別有洞天。潘金蓮與武鬆在向導引領下穿過重重門戶,最終來到一間密室。
西門慶早已等候在內,見他二人到來,起身相迎。室內還有一人,四十上下年紀,面容精悍,右手缺了小指。
“這位是漕幫四當家,雷九指。”西門慶介紹道,“九爺,這就是我提起的兩位朋友。”
雷九指打量二人,目光在武鬆身上停留片刻:“這位就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果然英雄氣概。”
又看向潘金蓮,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位娘子是...”
“潘金蓮。”她坦然報上姓名,不卑不亢。
雷九指眼中訝色更濃,卻很快恢復如常:“西門大官人說二位想打聽官船的事?”
潘金蓮直截了當:“我們要救船上的人。”
雷九指聞言,與西門慶對視一眼,忽然大笑:“潘娘子快人快語!好,那我也不繞彎子——人,可以救,但漕幫不能白幫忙。”
“什麼條件?”武鬆問。
雷九指取出一張漕運圖鋪在桌上:“臨清到東京這段漕運,我要獨家經營權。”
潘金蓮掃了一眼地圖:“這段漕運利益豐厚,九爺這個條件,未免太高。”
“不高。”雷九指指着官船方向,“船上那些人,值得這個價。”
“哦?”潘金蓮挑眉,“願聞其詳。”
雷九指壓低聲音:“趙霆手中有一本賬冊,記錄着董貫及其黨羽這些年來貪墨軍餉、私賣軍械的罪證。董貫爲此不惜殺人滅口,可見這本賬冊分量之重。”
武鬆急問:“賬冊在何處?”
“這就是問題所在。”雷九指攤手,“趙霆被捕前,將賬冊交給心腹帶出,如今下落不明。董貫懷疑賬冊就在押解隊伍中,所以才派馮坤親自押送,實則是一路搜查。”
潘金蓮與西門慶交換一個眼神,又問:“漕幫爲何要插手此事?”
雷九指沉默片刻,終於道:“董貫的手伸得太長了。近年來,他不斷安插親信把控漕運,截留漕糧,漕幫弟兄生計日漸艱難。若讓他得逞,漕幫百年基業恐將不保。”
“所以你們也想拿到那本賬冊?”武鬆問。
“不錯。”雷九指點頭,“有了賬冊,我們就能與董貫談判,保住漕幫生計。”
潘金蓮在室內踱步,忽而停住:“人我們要救,賬冊我們也要。至於漕運獨家權...”她轉身看向雷九指,“我可以給你更好的。”
雷九指眯起眼:“潘娘子請講。”
“金蓮商號未來三年的全部貨運業務,外加清河水運三成利潤。”潘金蓮語氣平靜,“這個條件,比一段漕運的獨家經營權,如何?”
西門慶在一旁輕輕吸氣,顯然被這個條件震驚。武鬆也不由看向潘金蓮,這般手筆,遠超他的想象。
雷九指沉吟良久,忽然拍案:“好!潘娘子爽快!這個朋友,漕幫交了!”
“既然如此,我們詳談救人之事。”潘金蓮坐下,“首先要確定,賬冊是否真的在押解隊伍中。”
雷九指道:“我的人混不進官船,但打聽出明日馮坤要搜查行李,特別是趙夫人隨身攜帶的一個妝奩。”
“妝奩?”潘金蓮若有所思。
“據說是趙夫人的嫁妝,從不離身。”雷九指補充道。
潘金蓮眸光一閃:“或許賬冊就藏在妝奩中。明日馮坤搜查時,就是我們動手的最佳時機。”
武鬆蹙眉:“官兵守衛森嚴,如何動手?”
潘金蓮微微一笑,看向雷九指:“這就要靠九爺幫忙了。”
次日清晨,碼頭如往常一樣熱鬧。
官船上,馮坤親自監督搜查。趙夫人被帶出船艙,她懷中緊緊抱着一個紫檀木妝奩。
“夫人,請交出妝奩。”馮坤面無表情。
趙夫人冷笑:“這是家母遺物,大人連這點念想都不留嗎?”
“奉命行事,夫人莫怪。”馮坤揮手,兩個士兵上前欲奪。
就在這時,碼頭突然騷動起來。幾艘貨船不知爲何撞在一起,堵塞了河道。船工們爭吵推搡,很快演變成群毆。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場面一片混亂。
“怎麼回事?”馮坤厲聲問。
一個士兵匆忙來報:“大人,是漕幫的人與外地船商起了沖突!”
馮坤皺眉,正要下令彈壓,忽見混亂中有人向官船靠近。他心知不妙,急令:“加強守衛,任何人不許靠近官船!”
話音未落,幾個打扮普通的人突然發難,出手迅如閃電,瞬間放倒了船頭守衛。爲首之人身形矯健,正是武鬆。
“有刺客!”馮坤拔刀高呼。
官兵蜂擁而上,將武鬆等人團團圍住。就在此時,又一夥人從另一側登船,直撲趙夫人所在之處。
馮坤分身乏術,急得大吼:“守住艙門!”
混亂中,誰也沒注意到一個賣花女悄悄靠近官船,借着纜繩的掩護,輕盈地翻過船舷。正是易容改扮的潘金蓮。
她潛入船艙,循着記憶找到趙夫人的房間。妝奩果然被隨意丟在桌上,想必馮坤還沒來得及仔細搜查。
潘金蓮快步上前,正要拿起妝奩,忽聽身後風聲驟起。她急忙閃避,一柄鋼刀擦着她的鬢角劈下。
“果然有同夥。”馮坤陰冷的聲音響起。
潘金蓮心下一沉,沒想到馮坤這麼快就擺脫了糾纏。
“把妝奩放下,饒你不死。”馮坤步步緊逼。
潘金蓮握緊袖中匕首,心念電轉。硬拼絕非馮坤對手,只能智取。
她忽然一笑:“馮大人想要這個?拿去便是。”
說着將妝奩拋向窗口。馮坤下意識去接,潘金蓮趁機撞破另一側舷窗,躍入河中。
“放箭!”馮坤接住妝奩,氣急敗壞。
箭如雨下,潘金蓮潛入水底,向預先約定的地點遊去。就在她氣竭之際,一只有力的手將她拉上小船。
“得手了?”武鬆急切地問,見她渾身溼透,急忙脫下外袍給她披上。
潘金蓮搖頭:“妝奩被馮坤奪回去了。”
武鬆臉色一沉:“我再去奪回來!”
“不必。”潘金蓮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真的在這裏。”
打開油紙,裏面是一本薄冊。原來她早將妝奩中的賬冊取出,拋給馮坤的只是個空盒。
武鬆又驚又喜:“嫂嫂如何得知...”
“趙夫人一直緊抱妝奩,太過顯眼,反而讓人疑心。”潘金蓮擦拭着賬冊上的水漬,“我猜她這是故布疑陣,真正的賬冊應該藏在更隱秘的地方。”
她翻開賬冊,果然裏面詳細記錄了董貫一黨多年來的罪證,數目之巨,觸目驚心。
“有了這個,足以扳倒董貫。”西門慶的聲音從岸上傳來。他站在隱蔽處,向他們招手:“快上岸,官兵搜過來了。”
二人急忙上岸,隨西門慶躲入一條小巷。雷九指已等候在此。
“碼頭被封鎖了,馮坤正在大肆搜捕。”雷九指神色凝重,“董貫得知賬冊丟失,必不會善罷甘休。”
潘金蓮將賬冊收好,冷靜道:“爲今之計,只有盡快將賬冊送往東京,面呈聖上。”
“談何容易。”雷九指搖頭,“董貫爪牙遍布朝野,只怕賬冊未到東京,我們就已身首異處。”
一直沉默的西門慶忽然開口:“或許,我們可以找一個人。”
“誰?”
“端王,趙佶。”西門慶緩緩道,“他是官家胞弟,素來與董貫不和。若能得他相助...”
武鬆皺眉:“皇室貴胄,豈是我們能見到的?”
西門慶微微一笑:“巧得很,端王殿下酷愛書畫,近日正在尋覓顧愷之的真跡。而我,剛好知道《女史箴圖》的下落。”
潘金蓮眸光閃動:“《女史箴圖》不是早已失傳?”
“並未失傳,只是藏於民間。”西門慶意味深長地看着她,“若潘娘子同意,我願獻出此畫,爲面見端王鋪路。”
潘金蓮與他對視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眼中的深意。西門慶此舉,既是爲解眼前困局,也是在向她展示實力與誠意。
“如此,有勞大官人了。”她微微頷首。
雷九指見狀,拍板道:“好!我漕幫負責護送諸位安全離開臨清。至於後續安排,全憑潘娘子定奪。”
計議已定,衆人分頭準備。潘金蓮與武鬆在漕幫掩護下,悄悄返回客棧。
關上房門,武鬆終於問出心中疑惑:“嫂嫂爲何如此信任西門慶?”
潘金蓮對鏡整理溼發,輕聲道:“我不是信任他,是利用他。各取所需,互爲倚仗,這才是長久之道。”
“那端王趙佶呢?此人風評不佳,恐非良主。”
潘金蓮轉身,燭光映得她面容明滅不定:“這世上本無絕對的正邪,只有永恒的利益。端王與董貫爲敵,就是我們的盟友。至於以後...”
她微微一笑,眸中閃着睿智的光:“路總要一步一步走。”
武鬆凝視她良久,終是嘆了口氣:“我只願嫂嫂平安。”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重重落在潘金蓮心上。她抬眸看他,見他眼中滿是真誠的關切,不由得心頭一暖。
“放心吧,二郎。”她柔聲道,“我會小心。”
窗外,夜色漸深。運河上燈火點點,宛如星河倒瀉。
更大的風暴,正在遠方醞釀。而他們手中的這本賬冊,即將成爲攪動天下風雲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