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西風在落地窗前站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午後轉爲沉鬱的黃昏,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匯成一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海,他才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冰封中蘇醒過來。
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份來自海外的簡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僅刺穿了他十年恨意的根基,更將他拖入了父輩可能存在的罪惡泥沼。僞造證據……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宋國誠很可能不是罪有應得,而是被精心策劃地推下了深淵。而他的父親季成剛,即便不是主謀,也極有可能是知情者,甚至是推動者之一。
那宋晚呢?
那個雨夜,她撕碎機票時,臉上那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是不是因爲她早已知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只是她家庭的破碎,更是他父親手上可能沾染的她父親的冤屈?所以她才會說“到此爲止”,所以她才會走得那麼決絕,因爲她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早已隔着她父親可能蒙受的不白之冤,隔着可能由他父親親手劃下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一直以爲是她背叛了愛情,背叛了他們的未來。
可真相或許是,她是在獨自背負着沉重的、無法言說的秘密和痛苦,用一種最慘烈的方式,斬斷了他們之間本就不該繼續的牽連。
“你這種女人配得到愛嗎?”
他昨晚的質問,此刻像一枚回旋鏢,帶着凌厲的風聲,狠狠扎回他自己的心上,鮮血淋漓。
他配嗎?他季西風,一個可能享受着父輩罪惡紅利、還對受害者女兒肆意羞辱報復的人,配問出這句話嗎?
一股強烈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愧疚和恐慌攫住了他。他需要見到她,立刻,馬上。不是爲了質問,不是爲了報復,而是……他想看看她的眼睛,想從那雙他曾無比熟悉、如今卻看不懂的眸子裏,找到一絲印證,或者,僅僅是確認她還好好地在那裏。
他抓起車鑰匙,甚至沒拿外套,幾乎是沖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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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剛結束一個視頻會議,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下午在檔案館獲取的信息,尤其是王幹事提到的“地質沉降資料”,像一團模糊的陰影,在她心頭盤繞不去。她正對着電腦,試圖將這條新線索與之前收集的碎片聯系起來,理清頭緒。
辦公室的門被毫無預兆地推開。
她皺眉抬頭,正想斥責助理的不敲門,卻在看到來人的瞬間,所有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裏。
季西風站在門口,呼吸有些急促,襯衫領口微亂,頭發也不似平日一絲不苟,幾縷碎發垂落在額前,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罕見的狼狽和……一種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急切與混亂。他的眼神直直地鎖住她,那裏面翻涌着太過復雜的情緒,憤怒、痛苦、茫然,還有一絲……她幾乎以爲是錯覺的……脆弱?
“季總?”宋晚迅速收斂心神,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只是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有何貴幹?如果是公事,請預約。如果是私事,”她頓了頓,語氣疏離,“我認爲我們之間並無私事可談。”
季西風沒有理會她的話,他反手關上門,甚至落了鎖。清晰的“咔噠”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裏格外刺耳。
他一步步走近,腳步不算穩,帶着一種壓抑的、仿佛隨時會失控的力量,一直走到她的辦公桌前,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將她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距離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殘留的、淡淡的雪鬆氣息,混合着一絲風塵仆仆的味道,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緊繃的情緒。
“宋晚,”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着一種近乎破碎的質感,“告訴我……‘翠湖園’項目,你到底知道多少?”
宋晚的心髒猛地一縮,瞳孔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他查到了?這麼快?還是……只是在試探?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面上不動聲色,甚至勾起一抹略帶嘲諷的弧度:“季總在說什麼?一個七八年前的舊項目,與我何幹?”
“與你何幹?”季西風重復着她的話,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裏卻滿是蒼涼和痛楚,“宋晚,到了現在,你還要裝傻嗎?你父親宋國誠,是因爲‘翠湖園’項目入獄的!”
“所以呢?”宋晚迎視着他,眼神清冷如冰,“這是我家的悲劇,不勞季總費心惦念。”
“費心惦念?”季西風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麼,又硬生生在半空停住,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我是在問你,你當年離開,是不是不僅僅因爲你父親入獄?是不是……是不是因爲你知道了一些別的事情?關於這個項目……關於……某些可能不那麼幹淨的內幕?”
他的聲音帶着一種急切的、幾乎是逼問的意味,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不肯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宋晚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果然在查,而且似乎查到了一些關鍵的東西。他此刻的失態,他眼中那復雜的痛苦,是因爲發現了什麼對他父親不利的證據嗎?
一股混雜着悲涼、憤怒和一絲隱秘快意的情緒涌上心頭。看啊,季西風,你終於也要開始品嚐真相的苦澀了嗎?
但她不能承認。至少現在不能。在證據鏈沒有完全清晰,在她沒有足夠把握之前,她不能打草驚蛇。
“內幕?”她輕輕嗤笑一聲,偏過頭,避開他過於灼人的視線,“季總真是想象力豐富。我父親觸犯法律,是他咎由自取。我當年離開,只是因爲現實所迫,不想拖累你季大少爺的前程而已。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季西風像是被這句話徹底刺傷,他猛地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蹙眉,“宋晚!看着我!告訴我實話!你知不知道……”
他的話戛然而止,像是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他看着她纖細的手腕,看着她因吃痛而微微抿起的唇,看着她那雙清澈卻深不見底、此刻寫滿了疏離與戒備的眼睛,後面那句“你知不知道那證據可能是僞造的”怎麼也問不出口。
質問受害者,你是否知道你是受害者?這何其可笑,何其殘忍!
他像是被燙到一般,驟然鬆開了手。
宋晚揉着發紅的手腕,冷冷地看着他:“季西風,你到底想幹什麼?十年前是你說的,老死不相往來。現在這樣反復糾纏,很有意思嗎?”
季西風看着她,胸膛劇烈起伏,眼神裏的風暴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重的疲憊和……近乎絕望的哀傷。
他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那令人窒息的距離。
“是啊……很有意思。”他低聲說,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嘲笑自己。他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宋晚心頭莫名一顫。
然後,他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辦公室。背影挺拔,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蒼涼。
門被輕輕帶上。
辦公室裏恢復了寂靜,只剩下宋晚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她緩緩坐回椅子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季西風剛才的反應太反常了,他那近乎崩潰的逼問,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痛苦……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他觸碰到了核心的真相,並且,這個真相讓他難以承受。
她低頭,看着手腕上那一圈清晰的紅痕。
季西風,當你發現你恨錯了人,當你發現你一直站在罪惡的一邊,你……會怎麼做?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場由恨意開始的戰爭,正在滑向一個更加危險、也更加不可預測的深淵。而她,必須更加小心,更加堅定。
她拿起內線電話,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幫我查一下,季西風最近除了商業上的動作,私下還在接觸什麼人,特別是……與七八年前舊案可能相關的人。”
風暴,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