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豐碼頭倉庫”。
這六個字如同烙印,灼在季西風的神經末梢。張昊酒後零落的囈語,是絕望中拋出的浮木,還是另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他無從分辨,但這是陳永康死後,唯一能抓住的、可能直指核心的線索。
他沒有動用季氏的任何資源,那無異於自投羅網。沈居安通過獨立渠道,調取了碼頭區塵封的舊檔。匯豐碼頭,曾是這座城市吞吐貨物的咽喉,如今隨着港口東遷,早已繁華落盡,只餘下大片廢棄的倉庫和鏽蝕的龍門吊,在鹹溼的海風裏沉默腐朽。
檔案顯示,七年前,碼頭B區7號倉,曾由一個注冊於海外、股權結構迷離的空殼公司短期租用,而那個空殼公司最終的資金流向,與張宏遠某個已凍結的離岸賬戶,有過短暫而隱秘的交集。
時間,地點,人物,絲絲入扣。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季西風獨自駕車,駛向那片被遺忘的工業廢墟。他沒有告訴沈居安具體行動時間,只約定若天亮未歸,便啓動應急程序。這是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
車停在遠離碼頭的荒草叢中。他下了車,海風立刻裹挾着濃重的鐵鏽和腐敗海藻的氣味撲面而來,吹得他風衣下擺獵獵作響。遠處,廢棄倉庫如同巨獸坍塌的骨架,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沒有燈光,只有潮水拍打堤岸的單調嗚咽。
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避開地面上縱橫交錯的廢棄纜繩和碎裂的玻璃,無聲而迅速地靠近B區7號倉。倉庫的鐵皮大門鏽蝕嚴重,巨大的掛鎖卻出乎意料地顯得相對較新,雖然也蒙着一層鏽跡,但鎖芯處隱約可見油漬的痕跡。
有人來過?或者,仍在裏面?
季西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中取出特制的開鎖器,動作輕緩得如同觸碰蝶翼。冰冷的金屬探入鎖孔,細微的機括聲在死寂的夜裏被無限放大。幾分鍾後,伴隨着一聲輕微的“咔噠”,鎖開了。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用力,推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濃重的灰塵和黴菌氣味混雜着某種難以言喻的、陳年的機油味,洶涌而出。
倉庫內部空曠得令人心悸。月光從破損的頂棚裂隙篩落,在地上投下幾塊慘白的光斑。視線所及,只有堆積如山的、覆蓋着厚厚塵土的廢棄木箱和機件殘骸,像一座座沉默的墳塋。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寸寸掃過這片死亡的領域。根據張昊模糊的指向和倉庫結構,他推斷如果真有東西,最可能藏在辦公區或者不起眼的夾層、暗格。
他走向倉庫角落一個用鐵皮隔出來的小房間,那裏曾經是辦公室。門虛掩着,裏面更加黑暗。他取出強光手電,光束劃破黑暗——一張破舊的辦公桌,幾把歪倒的椅子,文件散落一地,早已被潮溼和蟲蛀毀得不成樣子。
似乎一無所獲。
難道判斷錯了?或者,東西早已被轉移?
就在他心生疑慮之際,手電的光斑無意間掃過辦公桌底部與牆壁的縫隙。那裏,似乎有一個與周圍地面顏色略有差異的、不起眼的金屬邊緣。
他蹲下身,伸手探去,指尖觸到冰冷而光滑的金屬。是一個扁平的、焊死在地面上的小型防火保險箱!箱體上同樣蒙着厚厚的灰塵,但密碼旋鈕和鎖孔卻相對幹淨!
季西風的心髒驟然收緊。就是它!
他再次取出工具,對付這種老式保險箱,需要的是耐心和技巧。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舞蹈。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細微的觸感和耳邊那幾乎不可聞的機括轉動聲上。
不知過了多久,“嗒”。
一聲清脆的響動,在絕對的寂靜中如同驚雷。
箱門彈開了。
裏面沒有想象中的巨額財富或機密文件,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裹在防潮油布裏的牛皮紙檔案袋。
季西風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取出檔案袋,觸手沉甸甸的。他走到一處月光下,小心翼翼地解開纏繞的細繩。
裏面是幾樣東西:
一疊清晰的財務票據復印件,上面是宏遠建設與幾個不明身份公司之間的資金往來,數額巨大,時間點恰好與“翠湖園”項目關鍵節點吻合,收款方籤名欄裏,有一個熟悉的、屬於季成剛早年心腹的化名籤名。
幾張已經有些模糊的照片,是深夜在某個私人會所外偷拍的,畫面裏,季成剛與當時負責宋國誠案件的關鍵人物之一,正握手道別,臉上帶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最底下,是一封沒有署名、字跡卻因用力而深深凹陷的信。開頭便是觸目驚心:
【成剛兄:宋事已按計劃辦妥,然心中常感不安。當年城西兩條人命,今朝翠湖一樁冤獄,你我所爲,天知地知。望念在多年情分,善待我兒張昊,給他一條活路。若我有不測,此間種種,自有後來人明辨是非。——知名不具】
是張宏遠的筆跡!這封信,這份“不安”,這些票據和照片,是他留給自己的“護身符”,也是他臨終前良知的最後掙扎!
所有的線索,在此刻匯聚成一股無可辯駁的洪流,徹底沖垮了季西風心中對父親最後的、殘存的一絲幻想。
不是可能,不是懷疑。
是確鑿無疑。
他的父親,季成剛,就是一個爲了利益,可以制造冤獄,可以漠視人命,可以犧牲一切的合作者與下屬的,冷酷的罪犯!
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一陣發黑,他扶住旁邊冰冷的鐵架才勉強站穩。胸腔裏翻涌着惡心、憤怒,還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悲涼。
就在這時——
“咻!”
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無比的破空聲,擦着他的耳畔掠過,打在他身後的鐵架上,迸濺出一簇刺眼的火星!
消音手槍!
季西風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求生的本能讓他幾乎是同時猛地向側後方撲倒!
“砰!砰!”
又是兩槍,打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地面濺起碎屑。
有埋伏!
父親的人!他們一直盯着這裏!或者說,他們也知道這個地方,只是在等,等那個來取證據的人自投羅網!
季西風借着廢棄貨箱的掩護,迅速翻滾,心髒狂跳得像要炸開。對方在暗處,他在明處,倉庫空曠,無處可藏!
必須沖出去!
他看準大門的方向,猛地起身,將手中的強光手電朝着子彈射來的反方向狠狠擲去,同時身體如同獵豹般竄出!
“啪!”手電砸在鐵皮牆上,碎裂,短暫地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
“他在那邊!”
幾聲低喝,腳步聲從不同方向包抄過來。
季西風不顧一切地沖向大門,身後的子彈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着他的腳步。鏽蝕的鐵門近在咫尺!
就在他即將沖出門口的刹那,左臂猛地一麻,一股灼熱的刺痛感傳來,溫熱的液體瞬間浸溼了衣袖。
中彈了!
他悶哼一聲,腳下卻絲毫未停,憑借着強大的意志力,猛地沖出了倉庫,撲入外面更濃重的夜色裏。
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他捂住流血的手臂,憑借着來時的記憶和對地形的瞬間判斷,一頭扎進旁邊更加密集、黑暗的廢棄集裝箱群中,如同水滴匯入大海,瞬間消失了蹤跡。
身後傳來氣急敗壞的咒罵和雜亂的腳步聲,很快也被龐大的廢墟吞噬。
季西風靠在一個冰冷的集裝箱後,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內裏的襯衫。左臂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鮮血順着指縫不斷滴落。
他低頭,看着緊緊攥在右手裏的那個牛皮紙檔案袋,沾染上了自己溫熱的血。
這用鮮血換來的證據,沉重得幾乎讓他握不住。
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蒼白而堅毅的側臉。無視手臂的劇痛和仍在追捕的危險,他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他以爲不會有人接聽時,通了。
那邊沒有聲音,只有輕微的呼吸聲。
季西風對着話筒,聲音因爲失血和劇烈的奔跑而沙啞不堪,卻帶着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沉重的清晰:
“宋晚……我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