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節氣剛過,“種月軒” 的窗台上多了盆蘭草。唐小棠說這是她在後山挖的,葉片上還帶着晨露的痕跡。“蘭草的‘蘭’,和《離騷》裏的‘紉秋蘭以爲佩’是一個字。” 她踮着腳給花盆澆水,辮梢掃過世玄攤開的《楚辭》,墨香混着草葉的清氣漫開來。
周明宇帶着幾個師範生來聽課,手裏的攝像機正對着黑板。唐小棠在仿寫 “扈江離與辟芷兮” 時,突然把 “江離” 寫成 “江籬”,說爺爺家的籬笆旁邊就有這種草。世玄沒擦黑板,反而在旁邊畫了株植物:“古人造字,本就從草木中來。籬是柵欄,離是香草,合在一起,是草木圍起來的安寧。”
後排傳來紙筆摩擦的沙沙聲。那幾個師範生正在記教學筆記,其中個扎馬尾的女生突然抬頭:“世玄老師,我們想把您的‘漢字溯源課’做成視頻,發到網上給鄉村孩子看。” 她的筆記本上貼滿了植物標本,每片葉子背面都寫着對應的古文字形。
驚蟄那天,國學館的老學員們送來面錦旗。“薪傳文脈,道潤童心” 八個金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是那位退休工程師寫的。他指着錦旗邊角繡的蘭草花紋笑:“這是按唐小棠那盆蘭草繡的,老夥計,你看這葉尖的弧度,像不像‘之’字的捺筆?”
世玄望着牆上的錦旗,突然想起父親書房裏那幅《幽蘭圖》。當年父親在批《楚辭》時,總愛在空白處畫蘭草,說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是教人心存本真。如今那幅畫掛在 “種月軒” 的正牆,唐小棠在畫旁貼了張便籤:“蘭草會開花,文字也會。”
清明前的最後節課,世玄帶學生們去了古籍修復室。老師傅正在修補本明代的《唐詩選》,竹紙覆在殘破的書頁上,像給文字敷上了層薄紗。唐小棠看着老師傅用毛筆蘸糨糊,突然說:“修補古書,就像給受傷的字包扎傷口。”
“說得好。” 老師傅遞她把小鑷子,“你看這個‘月’字,缺了右邊的鉤,咱們得順着墨跡的走向補,不能硬添。做學問和修書一樣,得有耐心,還得有敬畏。”
那天的日記裏,唐小棠把修復室比作 “文字的醫院”,說看見 “床前明月光” 的 “明” 字,被老師傅用金粉補全時,像月亮突然亮了起來。世玄在旁邊畫了個月亮,旁邊寫着:“有些光,碎了也能拼起來。”
谷雨時節,蘇曉曉從倫敦寄來個木箱。裏面裝着二十本中英雙語的《兒童詩經》,每本書的扉頁都有外國孩子的籤名,其中個叫莉莉的女孩畫了只銜着書頁的燕子,旁邊寫着 “我要去中國學漢字”。
“他們現在會唱《蒹葭》的調子了。” 蘇曉曉的視頻裏,藍眼睛的孩子們正圍着台古琴,“學校要建個‘中國角’,想請您寄些‘種月軒’的字帖過去。”
唐小棠抱着字帖往快遞箱裏塞,突然指着本《曹全碑》說:“這個‘月’字的豎鉤,像太爺爺墓碑上的花紋。” 世玄想起父親墓碑的側面,確實刻着串連筆的 “月” 字,是當年石匠聽了他講的 “種月” 故事,特意添上去的。
立夏那天,培訓學校的院子裏搭起了涼棚。張老師帶着國學館的老人們來辦 “詩詞茶會”,唐小棠給每個人端來的茶盞上,都貼着她寫的小紙條:“茶是草木寫的詩”“茶湯裏有春天的影子”。
那位退休護士捧着茶盞笑:“我家孫子現在寫作文,總把‘媽媽的眼睛’說成‘泡在茶裏的月亮’,說是跟唐小棠學的。” 涼棚外的桃樹沙沙作響,去年埋下的作文本位置,冒出了株細弱的幼苗,莖稈上竟纏着張小小的糖紙。
芒種前後總下夜雨。有次世玄批改作業到深夜,發現唐小棠的《雨夜》裏畫着幅畫:“種月軒” 的窗戶亮着燈,燈光從窗縫漏出來,在地上拼出個 “文” 字。旁邊寫着:“文字會發光,能照亮迷路的螞蟻。”
窗外的雨突然變大,打在鐵皮屋頂上噼啪響。他想起蘇曉曉寄來的視頻裏,倫敦的雨夜,她的學生們正用手電筒照着《雨霖鈴》的投影,說 “寒蟬淒切” 的 “切” 字,像雨絲割在心上。
夏至那天,出版社的編輯來了。他們想給 “種月軒” 出套叢書,從《兒童識字啓蒙》到《詩詞創作入門》,最後本叫《世玄的教書筆記》。“唐小棠的《月亮的味道》可以做代序。” 編輯翻着樣稿,指着其中段,“‘種月不是種石頭,是種會發芽的想念’,這句話太動人了。”
唐小棠正在院子裏給那株幼苗澆水,聞言舉着水壺跑進來:“我想把太爺爺的批注、老師的教案,還有蘇老師的翻譯稿都編進去。” 她的水壺沿上掛着片銀杏葉,是去年從父親墓前撿的,上面的 “月” 字被雨水泡得愈發清晰。
入伏後的清晨,世玄在教室門口發現個布包。打開來是雙布鞋,針腳細密,鞋面上繡着 “種月軒” 三個字。是周明宇的母親送來的,說孩子爺爺生前總念叨,世玄老師的布鞋磨破了好幾雙,該換雙新的了。
“明宇現在教孩子們做布貼畫,” 周母摸着鞋面上的字,眼角泛起淚光,“用的都是舊衣服剪的布,說這叫‘化腐朽爲神奇’,是您教的。” 布包底層壓着張照片,周明宇和留守兒童們舉着布貼的 “月” 字,背景是教室牆上的 “種月軒” 拓片。
立秋前,唐小棠突然病了。她躺在病床上,還抱着那本鐵皮餅幹盒,說要給新認識的病友講 “種月亮” 的故事。世玄每天去給她讀《山海經》,讀到 “月母常羲生十二月” 時,小姑娘突然說:“老師,我夢見咱們的蘭草開花了,花瓣上都是字。”
那天下午,“種月軒” 的蘭草真的開了花。淡紫色的花瓣上沾着陽光,林小滿拍了照片發給唐小棠,周明宇的學生們對着照片畫蘭花,蘇曉曉的外國學生則用中文寫 “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
白露時節,唐小棠康復返校。她帶了個新本子,上面貼着病友們寫的句子:“化療的針像寫字的筆,把健康寫回我身體裏”“病房的窗戶是本翻開的書,月亮是夾在裏面的書籤”。世玄把這些句子抄在黑板上,標題寫着 “生活本身就是詩”。
秋分那天,“種月軒” 的叢書首發了。唐小棠剪了束蘭草放在籤名台,說要獻給 “所有種月亮的人”。張老師的國學館來了支老年朗誦隊,他們穿着長衫,用帶着鄉音的調子念《嶽陽樓記》,有位老奶奶念到 “先天下之憂而憂” 時,突然抹起了眼淚,說想起了自己的小學老師。
籤售會結束時,世玄收到個國際快遞。莉莉帶着幾個外國孩子出現在視頻裏,他們舉着剛買的叢書,用生硬的中文說:“世玄老師,我們明年去中國,要去‘種月軒’看月亮。” 背景裏的倫敦眼亮着燈,像個巨大的月亮掛在夜空。
霜降前後,那株從作文本裏長出來的幼苗結了果實。小小的,像顆顆綠色的珠子,唐小棠說這是 “文字的種子”。她把種子分給每個學生,說要讓 “種月軒” 的故事長到更多地方去。
冬至前夜,世玄整理父親的遺物,發現個未拆的信封。是 1985 年的,上面寫着 “致世玄吾兒”。父親在信裏說:“我教過個學生,現在在新疆種棉花,他說《詩經》裏的‘棉棉者莪’,讓他覺得每朵棉花都住着故鄉。教書若此,夫復何求?”
窗外飄起了雪,“種月軒” 的燈亮到天明。唐小棠的賀年卡貼在教案本上,飛船旁邊又添了幅畫:好多好多小飛船飛向月亮,每艘船上都坐着個捧着書的人。最前面那艘的船頭,寫着 “世玄老師號”。
大年初一的陽光爬上講台時,世玄在新的課程表上添了行:“教孩子們給月亮寫信。”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個大大的月亮,周圍散落着無數小點。唐小棠走進來,指着那些小點說:“這是我們種的月亮,已經長滿天了。”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讀書聲,從 “關關雎鳩” 到 “春風又綠江南岸”,像條奔流不息的河。世玄望着黑板上的月亮,突然明白父親信裏的意思 —— 所謂無悔,不是要做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把心種在熱愛裏,看着它發芽、開花,結出的種子又落在更多人的心田,長成片永遠的春天。
雪停了,陽光穿過窗櫺,在 “種月軒” 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盆蘭草的花瓣上,沾着片小小的雪花,像個字,也像顆心,在時光裏靜靜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