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那天,世玄的教室飛進只燕子。小家夥撞在玻璃窗上,撲棱着翅膀掉在《詩經》上,翅尖沾着的春泥蹭髒了 “燕燕於飛” 的篇目。林小滿踮着腳去夠,辮子梢掃過陳陽正在抄寫的《爾雅》,墨滴在 “鳩,鳩鴿也” 旁邊洇出個小點兒。
“它是來做窩的。” 周明宇舉着相機拍下這幕,鏡頭裏燕子正歪着頭啄書頁,“我媽說,當年您教室的房梁上,也有燕子窩,您總說這是‘春到人間草木知’的活注解。”
世玄用宣紙卷成筒,輕輕將燕子捧到窗外。老槐樹枝椏間果然有個新壘的泥窩,幾只雛鳥探出頭來,黃嫩的喙張成小小的月牙。他忽然想起父親書房的雕花木窗,每年清明都會有燕子來築巢,父親總把《禽經》放在窗台上,說 “萬物有靈,皆可入詩”。
谷雨前的最後節詩詞課,世玄帶學生們去了郊外的桃園。桃花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桃花源記》的打印稿上,像誰撒了把碎雪。林小滿突然指着遠處的稻草人笑:“那不是‘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嗎?”
田埂上蹲着位戴草帽的老者,正用樹枝在泥地上寫 “桃之夭夭”。見他們過來,老者直起身笑:“我是張老師國學館的學員,聽說世玄老師帶學生來采風,特來討教。” 他手裏的樹枝還在滴着泥水,“這‘灼灼其華’的‘華’,是不是通‘花’?”
陳陽蹲下來,用手指在泥地上畫:“爺爺說,古字通假就像認親戚,看着不一樣,骨子裏是一家人。” 老者的眼睛亮起來,摸出個布包,裏面是本油印的《詩經草木考》,封面上寫着 “1968 年春,於知青點”。
夕陽把桃林染成金紅色時,學生們的筆記本上已經畫滿了速寫:林小滿給桃花瓣寫 “瓣瓣是春天的郵票”,陳陽給蜜蜂題 “帶蜜的信使”,周明宇則把衆人的句子抄在桃樹幹上,說要讓來年的桃花讀這些詩。
回城的路上,世玄收到蘇曉曉的視頻。倫敦的櫻花開了,她的學生們舉着毛筆在花瓣上寫 “落英繽紛”,藍眼睛的小姑娘舉着沾墨的手指問:“Susie 老師,‘繽紛’是不是像彩虹碎了?”
“他們現在能背《關雎》了。” 蘇曉曉的聲音混着風聲,鏡頭突然轉向窗外,“您看,我也在教室外種了棵桃樹,等結果了寄給您。”
小滿那天的作文裏畫了張地圖,從 “種月軒” 出發,畫着彎彎曲曲的線,終點在倫敦的櫻花樹下,旁邊寫着 “文字是不會迷路的船”。世玄用紅筆在旁邊畫了只燕子,翅尖沾着桃花瓣,像帶着封信飛向遠方。
入夏後的暴雨總來得猝不及防。有次課上正講《茅屋爲秋風所破歌》,窗外的雨突然傾盆而下,鐵皮屋頂被砸得噼啪響。林小滿突然站起來:“老師,咱們去幫隔壁的修車鋪搬工具吧!”
修車鋪的王師傅是周明宇爺爺的老夥計,此刻正手忙腳亂地往屋裏挪輪胎。學生們七手八腳地幫忙,陳陽抱着本《天工開物》躲在屋檐下,突然說:“這裏的扳手、螺絲刀,和《考工記》裏寫的‘審曲面勢,以飭五材’對上了!”
雨停時,天邊掛着道彩虹。王師傅給孩子們煮了綠豆湯,世玄在溼漉漉的門板上寫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粉筆字被水汽暈開,像幅水墨畫。周明宇舉着相機拍個不停,說要給這張照片起名叫 “課堂在窗外”。
立秋那天,“種月軒” 收到個大木箱。蘇曉曉寄來的桃樹竟然結果了,二十幾顆粉白的桃子裹在軟紙裏,每個桃子上都貼着小紙條,是她學生寫的中文:“月亮果”“詩的味道”“謝謝世玄老師”。
世玄把桃子分給街坊鄰居,剩下的做成桃醬,裝在玻璃瓶裏送給學生。林小滿的瓶子上畫着桃花,陳陽的寫着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周明宇則在瓶底刻了行小字:“此桃來自倫敦,根在種月軒”。
重陽節前,張老師帶着國學館的老學員來拜訪。衆人圍坐在老槐樹下,就着菊花茶讀《登高》。有位退休護士突然說:“年輕時總覺得‘艱難苦恨繁霜鬢’是誇張,現在才懂,這每個字都浸着過日子的滋味。”
世玄望着枝頭沉甸甸的槐角,像串掛着的墨玉珠子。他想起父親說過,真正的學問不在書本裏,在柴米油鹽裏,在悲歡離合裏,在每個普通人認真生活的模樣裏。
冬至前夜,世玄正在批改作業,突然接到周明宇的電話。師範大學的文學社要辦 “種月詩會”,邀請他去當顧問。“老師,我們想復刻您當年的‘圍爐讀詩’,” 周明宇的聲音帶着興奮,“還找了木工師傅,按您教室的樣子做了迷你炭盆模型。”
詩會那天,世玄特意穿了父親留下的藍布長衫。學生們圍着電子炭盆朗誦,林小滿讀的《種月人》獲了一等獎,當她念到 “每個認真教書的人,都是在給世界縫補月光” 時,台下突然亮起片手機閃光燈,像無數顆星星落在屋裏。
散場時,張老師塞給他個布包。裏面是副新刻的圖章,“種月軒” 三個字周圍刻滿了詩句,從 “床前明月光” 到 “明月幾時有”,最後收尾的是 “千裏共嬋娟”。“這是國學館的老學員們湊錢刻的,” 張老師拍着他的肩膀,“說以後不管誰接你的班,都得把這章子傳下去。”
世玄把圖章蓋在詩會紀念冊上時,突然發現扉頁上有行熟悉的字跡。是蘇曉曉寫的:“當年您教我們仰望星空,現在我們帶更多人看見月亮。” 墨跡旁邊,貼着片倫敦的櫻花瓣,已經壓成了透明的標本。
又一年秋分,世玄在整理舊物時,翻出本 1985 年的教學日志。泛黃的紙頁上,父親用紅筆寫着:“今日教《師說》,問學生‘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中,何爲‘道’?有個叫世玄的孩子說,道是讓每個靈魂都發光。”
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燕子窩空了,窩裏還留着幾根去年的羽毛。林小滿抱着新出版的《種月軒詩文集》跑進來,封面上印着三代人的照片:父親站在黑白照片裏,他站在彩色照片裏,林小滿和周明宇他們站在最新的合影裏,身後是寫滿詩句的黑板。
“老師,出版社說要加印呢!” 女孩的辮子上別着朵小雛菊,“蘇曉曉老師寄來序了,說這是‘月亮的家譜’。”
世玄翻開詩集,最後頁是張空白的宣紙,旁邊印着行小字:“請寫下你心裏的月亮”。他拿起毛筆,蘸着新磨的墨,寫下 “生生不息” 四個字。墨跡落在紙上時,他仿佛聽見無數個聲音在應和,從父親的煤油燈旁,從蘇曉曉的倫敦課堂,從周明宇的師範校園,從每個被文字點亮過的角落。
暮色漫進書房時,世玄鎖上門。門把手上掛着串曬幹的桃核,是林小滿用紅繩串的,每個桃核上都刻着個字,連起來是 “墨香裏的春秋”。晚風穿過走廊,吹動牆上的教學日志,紙頁翻動的聲音,像極了歲月在輕輕訴說,訴說着個教書人用輩子證明的真理 —— 所謂無悔,不過是讓熱愛的種子,在時光裏長成森林,而自己,甘願做那個最沉默的守林人。
月光爬上台階時,他回頭望了眼亮着燈的教室。窗台上的作文本摞得整整齊齊,最新的那頁上,有個剛入學的孩子寫着:“我看見過月亮,也想成爲月亮。” 世玄笑了笑,轉身融入夜色裏,身後的燈光在地面鋪成條路,像給後來者留下的,串永遠不會熄滅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