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歲月會所那慣常流淌着慵懶爵士樂和低語淺笑的空氣,此刻被一種無聲而高效的肅殺之氣取代。
穿着深藍色制服或便裝的警察們,像一道道沉默的暗流,穿梭在鋪着厚重地毯、裝飾着昂貴藝術品的回廊中。原有的浮華被剝離,露出了冰冷堅硬的調查內核。
頂層的“墨韻軒”套房是風暴眼,是絕對的禁區,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血腥與死亡的氣息。而與它相隔不過二十餘米的“聽雨閣”茶室,這個原本風雅閒適的所在,也因一樁未曾發生的“預約”,被卷入了漩渦中心,成爲了警方嚴密勘察的第二個焦點。
霍嶼站在“墨韻軒”套房的門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他剛結束與法醫的又一次簡短交流,林瓔屍體上那些精確而殘忍的切割傷,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裏。他需要利用許知言到達前的這幾分鍾寶貴時間,最後一次在腦中預演“聽雨閣”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並梳理技術隊剛剛提交的初步勘察報告。
“聽雨閣”,那個《藝術鑑賞》雜志編輯口中與許知言約定的專訪地點,此刻在他心中,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房間,而更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舞台,或者一個……等待觸發機關的陷阱。技術隊的先期搜查結果,似乎印證了這一點。
“霍隊,”負責帶隊搜查茶室的資深警員老宋走了過來,壓低聲音匯報,他的表情混合着困惑與一絲發現蛛絲馬跡的興奮,“茶室裏外都查過了,幹淨得過分。沒有打鬥痕跡,沒有血跡,沒有遺落任何個人物品。茶幾上擺放着兩套嶄新的白瓷茶具,一碟精致的茶點,甚至連煮水器都設定在保溫狀態,一切看起來都完美得像是星級酒店的服務樣板間,確實像是在安靜等待重要客人的到來。”
他頓了頓,遞過一份剛打印出來的清單:“我們已經提取了所有杯具、壺具、家具表面、門把手、甚至窗簾和裝飾擺件上的指紋和DNA樣本,一共四十七處,已經全部送回局裏加急化驗。不過……以凶手的反偵察能力,估計很難指望從這裏直接找到他的指紋。”
霍嶼快速瀏覽着清單,眉頭微蹙。“有沒有發現任何刻意的、不尋常的布置?或者與‘符號’、‘鳥類’、‘絲綢’這些元素相關的線索?”他追問,目光銳利地掃過老宋。
“暫時沒有發現明顯的符號。不過……”老宋指了指茶室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黃銅香薰爐,“我們在那裏發現了這個,裏面的香餅剛剛燃盡不久,香灰還是完整的塔形,爐體微溫。灰燼已經取樣送檢了。另外,靠窗的那個主賓位——就是視野最好,正對庭院景觀的那個座位——我們發現其前方的茶幾腿部內側,有一個非常輕微的、但看起來很新的刮擦痕跡,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在等待時無意識或用腳尖反復、小幅度的蹭刮造成的,痕跡很集中。”
香薰?刮擦痕跡?霍嶼的神經立刻繃緊了。香薰可以營造氛圍,也可能掩蓋氣味,甚至……某些特殊香料本身就可能帶有其他作用。而那個刮擦痕跡,如果是凶手留下的,那或許能反映出他當時某種特定的心理狀態——焦慮、不耐煩,或者是一種習慣性的小動作,這都可能成爲側寫凶手性格的寶貴碎片。
“監控呢?會所的公共區域監控,以及茶室門口有沒有監控?”
“有,但……”老宋無奈地搖搖頭,“會所走廊的監控覆蓋有死角,而且昨晚十點以後到今早我們到場之前的監控錄像,存儲服務器出了‘故障’,相關時間段的記錄全部丟失。技術隊正在嚐試恢復,但希望渺茫。茶室內部爲了保持私密性,按照規定是沒有監控的。”
又是監控故障。霍嶼對此幾乎已經麻木了,“畫家”似乎總能精準地利用或制造技術盲點。這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戲劇,所有的燈光、道具、乃至“意外”,都在導演的掌控之中。
就在這時,他別在肩頭的對講機傳來了樓下同事清晰而克制的聲音:“霍隊,許先生到了,正在上樓。”
霍嶼深吸一口氣,將對講機湊到嘴邊:“收到。帶他到‘聽雨閣’門口。”他轉向老宋,“保持現場,繼續留意任何細微之處。”
他走到“聽雨閣”那扇仿古雕花的木門前,靜靜等待着。電梯運行的微弱嗡鳴聲在寂靜的走廊裏格外清晰。幾秒鍾後,電梯門“叮”的一聲輕響,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許知言在兩名身形精幹的便衣警員一左一右的陪同下,從電梯裏走了出來。他依舊穿着那身仿佛標志性的、熨燙得一絲不苟的白襯衫和卡其褲,像是某種對抗混亂的最後堅持。但他的臉色,比霍嶼之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蒼白,幾乎透明,像是所有生命的色彩都被連日來的恐懼和壓力榨幹了。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鏡片後那雙原本清澈、時而茫然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深潭,裏面翻涌着難以抑制的恐懼、被玩弄的憤怒,以及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強行凝聚起來的堅定。他的雙手下意識地緊握着,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暴露了他內心遠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麼平靜的驚濤駭浪。
“霍警官。”許知言走到霍嶼面前,聲音幹澀沙啞,像是很久沒有喝過水。
霍嶼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從上到下快速掃視了他一遍,像是在進行最後一次風險評估。他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客套和解釋,直接側身讓開門口。“跟我來,先看這裏,‘聽雨閣’。”
他率先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着淡淡極品鐵觀音茶香和一種殘留的、略帶甜膩與神秘感的檀香氣息,立刻撲面而來,將三人包裹。茶室內光線柔和,布置極盡雅致,仿明式的家具,牆上的水墨山水,博古架上的仿古瓷器,以及窗外那精心營造的枯山水庭院景觀,無不透露出一種遠離塵囂的靜謐與昂貴。這裏的一切,都與不遠處那個充斥着血腥與死亡氣息的“墨韻軒”形成了無比詭異而強烈的反差,仿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卻被一條無形的、充滿惡意的絲線強行縫合在了一起。
“這就是你和《藝術鑑賞》編輯約定的專訪地點。”霍嶼的聲音在安靜的茶室裏響起,打破了那份刻意營造的寧靜,“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信息,凶手很可能提前來過這裏,甚至可能在這裏等待過。仔細看,用你的眼睛,用你的專業知識,感受這裏的一切。任何讓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任何細微的異常,哪怕它看起來再無關緊要,都可能是一條線索。”他的語氣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目光緊緊鎖定着許知言的反應。
許知言站在茶室中央,像是踏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他閉上眼,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將翻騰的心緒壓下去,試圖讓自己沉浸到環境中,用感官去捕捉那些可能被邏輯忽略的信息。茶香清冽,但那股甜膩的檀香卻如影隨形,隱隱讓他覺得有些頭昏。他重新睜開眼,目光開始像最精密的掃描儀一樣,緩緩掃過室內的每一個角落,每一件物品。
他先是走向那個主賓位,也就是老宋報告中發現刮擦痕跡的位置。他蹲下身,幾乎是趴在地上,借助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仔細觀察茶幾腿部內側那幾道細微的、新鮮的劃痕。痕跡很淺,集中在很小一塊區域,確實像是有人在不經意間,用鞋尖反復摩擦所致。
“這個位置……”許知言保持着蹲姿,抬起頭對霍嶼說,眉頭微蹙,“視野開闊,環境舒適,按理說,如果是等待一場愉快的專訪,心情應該是放鬆甚至期待的。”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虛指了一下那刮痕,“但這種無意識的、帶有重復性質的小動作,往往暴露的是內心的焦躁、緊張或者……不耐煩。坐在這裏的人,當時的心境恐怕並不平靜。”
“你覺得,這會是那個預約了你的人——也就是‘畫家’或其同夥——在等待時留下的嗎?還是可能屬於其他人,比如服務生?”霍嶼引導着他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
許知言緩緩站起身,搖了搖頭,目光有些茫然:“我無法確定。這只是基於行爲心理學的一種推測。但如果是‘畫家’本人,他在這裏等待時,爲什麼會焦躁?是在擔心計劃出紕漏?還是在……期待着什麼?”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
他的目光隨後被牆角那個造型古樸的黃銅香薰爐吸引。他走過去,沒有貿然觸碰,只是微微俯身,輕輕嗅了嗅空氣中那縷殘留的、帶着甜膩感的檀香。
“這個香,味道很特別……”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霍嶼說,“甜檀香底子,但裏面好像還夾雜了一點別的……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動物性香氣……”他努力在記憶中搜索着對應的氣味檔案,這對於一個常與古物打交道、需要敏銳嗅覺的修復師來說,是一種職業本能。“有點像是……‘龍涎香’?但又似乎不那麼純粹,夾雜着一些……難以形容的、讓人不太舒服的澀感。”龍涎香是極其名貴且古老的香料,常用於頂級合香,其獨特而持久的氣息具有極強的辨識度。
“龍涎香?”霍嶼立刻抓住了這個關鍵詞,眼神一凜。這可不是普通會所茶室裏會隨意使用的香料,其昂貴和特殊性,或許能成爲追查購買者或來源的重要線索。他立刻通過耳麥低聲吩咐外面的同事,將香薰成分分析列爲最高優先級。
許知言在茶室裏緩慢地踱步,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牆壁上的仿古畫作、博古架上的瓷器擺件、甚至是地毯的織紋。他試圖尋找任何可能與“畫家”的標記、與他所知的古代藝術品、或者與鳥類、絲綢等元素相關的蛛絲馬跡。大部分東西看起來都只是價值不菲的裝飾品,並無特殊之處。
然而,當他走到茶室一側,目光掠過牆壁上懸掛的一幅仿南宋院體風格的絹本設色《梅雀報春圖》時,他的腳步猛地頓住了。那幅畫筆法工細嚴謹,雀鳥靈動,梅花清雅,是一幅水準很高的仿品,懸掛在這裏非常應景。但許知言的目光,卻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釘在了畫中一只站在梅枝上、正扭頭梳理羽毛的雀鳥的眼睛上。
那只鳥的眼睛,用濃墨點睛,看似尋常,但在許知言這位對古代繪畫顏料、墨色暈染、絹絲老化狀態有着近乎本能般敏銳感知的頂級修復師眼中,那一點濃墨的光澤、其與周圍淡墨渲染的過渡、以及墨色滲透入老舊絹絲基底後形成的細微暈散狀態……似乎存在着一種極其微妙、幾乎難以察覺的……不協調感。那瞳孔中心的黑色,仿佛比周圍的墨色多了一絲極其隱晦的……“膠着感”和一種異常的……“幽深”。
“霍警官,”許知言的聲音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因高度專注而產生的輕微震顫,“那幅畫……麻煩您,能讓人把它取下來,讓我仔細看看嗎?我覺得……那只鳥的眼睛,有點不對勁。”
霍嶼沒有任何猶豫,立刻示意身旁的警員,兩人小心翼翼地將那幅尺寸不小的畫作從牆上取下,平放在早已鋪好白色防塵布的寬大茶幾上。
許知言從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巧的皮質工具包裏(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裏面是一些基礎的放大鏡、測量尺、軟毛刷等工具),取出一個高倍率的便攜式放大鏡。他俯下身,幾乎將整張臉都湊到了畫作前,調整着放大鏡的角度和距離,全神貫注地觀察那只雀鳥的眼睛。
在高倍放大鏡下,細節被無限放大。鳥眼的繪制確實采用了傳統的“點睛”筆法,鬆煙墨的顆粒感依稀可辨。但是,就在那瞳孔最中心、也是墨色最濃最黑的那一個極小極小的點上,許知言清晰地看到,那裏覆蓋了極其微量的一層……別的物質!這層物質極其稀薄,幾乎與墨色融爲一體,但它改變了墨點表面的物理反光特性,使得那一點黑,呈現出一種與周圍鬆煙墨質樸烏黑截然不同的、帶着一絲冰冷幽光的、令人不安的“活”的感覺!
“給我一支無菌棉籤,還有,一點點蒸餾水,拜托了。”許知言頭也不抬地要求道,他的聲音因爲激動和緊張而有些緊繃。
霍嶼立刻讓人從現場勘察箱中取來。整個茶室裏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許知言和他手下那幅畫上,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期待與緊張交織的氣氛。
許知言用鑷子夾起一支無菌棉籤,在盛有微量蒸餾水的器皿邊緣輕輕蘸了一下,確保棉籤尖端只是極其輕微的溼潤,然後,他以一種穩定得近乎外科手術般的精準和輕柔,將棉籤的尖端,點觸在那鳥眼瞳孔中心、那異常幽黑的點上。他心中默數着時間,等待了大約五秒鍾,讓水分微微滲透。
接着,他迅速用另一支絕對幹燥的無菌棉籤,以吸附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接觸剛才溼潤的那個點,將可能溶解下來的微量物質吸附到幹淨的棉籤上。整個過程快、準、輕,最大限度避免了了對畫作原有顏料的破壞。
做完這一切,他立刻將這支吸附了未知物質的棉籤,放入一個透明的證物袋中,密封好,鄭重地遞給霍嶼。
“這裏,”許知言直起身,因爲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和高度精神集中,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充滿了發現關鍵線索後的銳利光芒,“鳥眼的瞳孔中心,被人用極高明的手法,覆蓋了極其微量的另一種物質。我強烈懷疑……這可能是某種特殊的礦物顏料,或者是……經過某種復雜處理的、幹涸的血液!它的存在非常隱蔽,目的……很可能是一種只有特定人群——比如像我這樣的專業修復師——在極度仔細觀察下才能發現的……‘標記’或者‘信息’!需要技術隊進行最精確的成分分析!”
霍嶼接過那個看似空蕩蕩、實則可能承載着破案關鍵信息的證物袋,感受着其微不足道的重量,心中卻掀起了巨浪。如果許知言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畫家”的心思之縝密、算計之深遠,簡直達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他不僅在主要的命案現場留下明顯的“懲戒”標記,甚至提前在這個看似無關的“預約”地點,布下了如此隱蔽、如此專業的第二重“記號”!這完全是一種針對許知言專業能力的、赤裸裸的挑釁和……一種扭曲的“交流”!
“立刻!最高優先級,送技術隊進行成分和生物檢測分析!”霍嶼將證物袋交給老宋,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絲毫延誤。
就在這時,霍嶼的耳麥裏傳來了陳思瑤急促而清晰的聲音,帶着突破性進展的興奮。
“霍隊!技術隊那邊對香薰灰燼的初步氣相色譜-質譜聯用分析結果出來了!確認含有龍涎香特征成分!還有一種……一種非常罕見的、產自東南亞特定地區的植物精油,文獻記載這種精油有輕微的神經鬆弛和致幻效果,常用於某些古老的冥想儀式!”
“另外,我們找到了那輛套牌黑色大衆!它被遺棄在城東老工業區邊緣、一個幾乎廢棄的私人拆車廠角落裏,車裏被專業藥劑清洗過,但我們的痕檢專家在駕駛座調節導軌的金屬縫隙深處,用特殊光源發現了嵌着的幾根……色彩極其鮮豔、帶有眼狀斑紋的禽類絨毛!初步比對,形態和顏色都與林瓔演出服上使用的仿孔雀翎裝飾極其相似!”
孔雀翎!龍涎香!致幻植物精油!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這幾根羽毛和一份成分報告瞬間串聯起來!
“畫家”的藏身之處,或者說他的活動中心,幾乎可以肯定就在城東老工業區!他使用可能影響人心神的香料,他接觸過與林瓔相關的孔雀翎裝飾,他的車輛出現在那裏!
霍嶼眼神銳利如刀,立刻對着耳麥下達指令,聲音沉穩而迅捷:“思瑤,幹得好!集中我們現在所有能調動的資源,以那個廢棄拆車場爲圓心,對城東老工業區進行地毯式秘密排查!重點搜尋以下特征的地點:有使用這種特殊香料痕跡的、存放或加工過禽類羽毛(尤其是孔雀翎)的、存在古代紡織品或相關加工設備的、以及任何可能與他‘藝術創作’相關的場所!通知馬翔,讓他們小組加快進度,提高警惕,凶手很可能就在那片區域活動!”
“明白!已經將排查要點和區域地圖同步給馬翔小組!”陳思瑤的回答幹淨利落。
霍嶼結束通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因線索迸發而加速的心跳。他轉過頭,看向旁邊的許知言。只見許知言正失神地望着那幅剛剛被動了手腳、此刻已重新懸掛起來的《梅雀報春圖》,臉色在茶室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蒼白,甚至帶着一種恍惚。
“他……他連這裏都提前布置了……”許知言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後怕的顫音,更像是在喃喃自語,“如果我沒有失憶……如果我真的按照‘預約’,在今天上午十點,準時坐在這裏……聞着這種可能影響情緒和思維的香……喝着茶……然後,或許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注意到這幅畫上鳥眼的異常……”
他猛地轉過頭,看向霍嶼,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懼:“他到底想讓我看到什麼?想到什麼?他費盡心機,布下這樣一個局,難道只是爲了讓我發現這個隱藏的‘標記’嗎?這個標記……又代表着什麼?”
霍嶼沉默着,他無法給出答案。“畫家”的行爲模式已經超出了普通連環殺手的範疇,他更像是一個沉迷於自己劇本的瘋狂導演,而許知言,是他選定的、必須按照他設定路線行走的主角之一。殺人、嫁禍、留下標記、布置心理陷阱……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張龐大而詭異的網絡。
“許先生,”霍嶼打斷了他的思緒,聲音低沉而有力,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你剛剛的發現,可能爲我們打開了通往‘畫家’內心世界的一扇窄窗。現在,我需要你再去一個地方。一個更直接、也更殘酷的地方。”
“哪裏?”許知言下意識地問,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墨韻軒套房。”霍嶼的目光穿透鏡片,直直地看向他,“命案現場。林瓔死亡的第一現場。我需要你,以你文物修復師獨有的、對細節、對材質、對‘痕跡’的敏銳感知,再看一次那塊被留下的刺繡碎片,觀察整個現場的布置,感受凶手留下的……除了血腥之外的其他‘作品’痕跡。用你的專業視角,告訴我們,有沒有哪些我們忽略的、屬於你那個領域的東西。”
去……命案現場?直面林瓔那具姿態扭曲的屍體?呼吸那混合着血腥和死亡的空氣?觀察每一個殘忍的細節?
許知言的呼吸驟然停滯,一股強烈的生理性反胃感猛地沖上喉嚨,讓他幾乎要幹嘔出來。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之前聽說過的慘狀描述,胃部開始劇烈地抽搐。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殘忍剝奪生命的地方,是黑暗和暴力的具象化,是他潛意識裏最想逃避的所在。
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想要拒絕,想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但是,當他抬起頭,看到霍嶼那雙深不見底、卻燃燒着不容動搖的信念與決心的眼睛時,當他想到那個隱藏在暗處、不僅奪人性命、更肆意操控和踐踏他的人生、將他當作棋子般擺布的“畫家”時,一股混雜着憤怒、不甘和強烈想要打破這一切的沖動,如同岩漿般從心底噴涌而出,瞬間壓倒了本能的恐懼。
他不能永遠活在被動和恐懼裏。他必須去面對,必須去理解“畫家”的瘋狂,才能找到反擊的可能。爲了自己,也爲了那些無辜的受害者。
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甜膩的檀香此刻聞起來令人作嘔。他強行壓下喉嚨口不斷上涌的惡心感,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僂的背脊,盡管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但眼神裏卻重新凝聚起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
他迎上霍嶼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雖然還有些微的沙啞,卻異常清晰: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