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軒”套房的門口,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體,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即使戴着雙層口罩,那股混合着甜膩腐敗的殘留香氛、微腥的血氣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屬於死亡本身的味道,依舊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挑戰着人類感官與心理承受的極限。
許知言在霍嶼身側停下,感覺雙腿如同灌了鉛。他下意識地蜷緊手指,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這清晰的痛感來壓制從心底深處翻涌而上、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冰冷恐懼。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過濾後的空氣依舊帶着不祥的氣息,胃部開始不受控制地痙攣。
霍嶼側過頭,目光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舊銳利,但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審度。他聲音低沉,不帶多餘情緒:“跟緊。只看,別碰任何東西。”
沉重的套房大門被完全推開,內部的景象如同一個血腥而怪誕的舞台劇布景,毫無緩沖地撞入許知言的視野。
盡管在來的路上,他已經無數次在腦海中預演,試圖用理智築起一道防線,但真實的、未經任何藝術處理的死亡現場,其帶來的視覺與心靈沖擊力,遠非想象可以企及。舞蹈家林瓔那被強行扭曲、定格在極致痛苦與詭異美感中的軀體,華麗的孔雀藍演出服在強光勘查燈下反射出妖異的光澤,與她失去所有血色的皮膚形成慘烈的對比。脖頸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勒痕,手腕與腳踝處那些精細到令人發指的切割傷,以及地毯上那只用暗紅色血液勾勒出的、巨大而抽象的“眼睛”圖案……所有元素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充滿儀式感的、殘酷至極的畫面,無聲地嘶吼着,沖擊着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許知言的呼吸猛地一窒,喉嚨裏發出一種被扼住般的咯咯聲。他猝然轉過頭,一把扶住冰涼的門框,劇烈的惡心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一片金星亂冒,視野邊緣開始發黑、模糊。
“哎!許專家!撐住啊!”一個帶着點咋呼勁兒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馬翔。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了過來,手裏還拿着個裝有幾根鮮豔絨毛的證物袋,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頭兒,看許專家這臉色,跟裏面的……呃,差不多了都。要不先扶出去緩緩?這地方剛進來誰都頂不住……”
霍嶼沒有理會馬翔的絮叨,他的視線始終落在許知言劇烈起伏的後背上。他沒有催促,也沒有出言安慰,只是如同磐石般站在原地,給予一種近乎冷酷的、讓當事人自行調整的空間。這是一種壓力,也是一種奇特的尊重。
許知言緊閉雙眼,牙關緊咬,用盡全身力氣對抗着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不適。汗珠從他額角滑落。他不能在這裏倒下,不能在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畫家”面前示弱,更不能在霍嶼面前失去這難得的、可以主動觸及真相的機會。
幾近掙扎地,他重新直起身,緩緩轉回頭。這一次,他刻意讓自己的目光跳過林瓔屍體最觸目驚心的部分,如同一個調整了焦點的鏡頭,開始強迫自己搜尋霍嶼希望他發現的、隱藏在血腥之下的“細節”。
“我……可以了。”他的聲音嘶啞,帶着劫後餘生般的虛弱,但眼神裏那種慣常的茫然被一種強行凝聚起來的專注所取代,“霍警官,請讓我看看那塊刺繡碎片。”
霍嶼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對旁邊的法醫遞去一個眼神。法醫會意,極其小心地用專業鑷子,將那塊放置在林瓔衣襟上的古代絲綢碎片,轉移到一個全新的無菌證物袋中,遞到許知言面前。
許知言接過霍嶼遞來的另一副幹淨手套戴上,動作有些遲緩卻異常鄭重。他接過證物袋,走到光線更爲充足的區域,再次拿出了他那隨身攜帶的、如同醫生聽診器般不可或缺的高倍便攜放大鏡。
他俯下身,幾乎將整張臉都貼近了證物袋的表面,呼吸在袋子上蒙上一層薄薄的白霧,又迅速散去。那塊絲綢碎片不過成人掌心大小,然而其色澤之絢爛,即使在如此肅殺的環境中依然奪目。以純金線爲主,捻入極細的彩色絲線,采用早已瀕臨失傳的“蹙金繡”工藝,密密麻麻地繡出一只迦樓羅金翅鳥的眼睛。那眼睛輪廓銳利,眼神冰冷,瞳孔處用近乎墨黑的深藍色絲線層層盤繞,仿佛一個能夠吞噬光線的微型漩渦,散發着一種俯瞰衆生、漠視生命的威嚴與詭異。
“遼代晚期,宮廷織造府的頂尖工藝……”許知言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語,深厚的專業素養在此刻暫時壓制了環境帶來的不適,“這種金線的純度與拉絲技術,蹙金繡的致密程度與立體感,還有這底料蠶絲呈現出的獨特光澤與老化紋理……基本可以確認,這就是三年前失竊文物清單上記載的‘遼代迦樓羅金翅鳥紋錦殘片’。”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塑料證物袋,虛虛地描摹着那只鳥眼的輪廓,眉頭越皺越緊,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但是……感覺不對。”他抬起頭,看向霍嶼,眼神中充滿了困惑與探尋,“這只眼睛……給我的整體‘感覺’,和之前在‘聽雨閣’那幅畫上發現的異常墨點,有種……難以言喻的相似性。”
“相似性?”霍嶼向前半步,追問道,“具體指什麼?形態?顏色?”
“不是形態,也不是顏色本身。”許知言努力在詞海中搜尋着最精準的表達,“是一種‘意圖’,一種刻意隱藏在正常、和諧表象下的‘不和諧音’。一種……只有對材料和工藝極其敏感的人,才能捕捉到的、被強行嵌入的‘異物感’。”他重新將放大鏡精準地對準鳥眼瞳孔的最中心,“你們看這裏,金線和彩絲的盤繞走線,宏觀上看是完全符合傳統蹙金繡規範的,但在瞳孔中心這個極小的區域內,絲線的走向、捻度,尤其是反光折射率,存在一種極其微妙的、幾乎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滯澀與不協調。就像是……在作品完成的最後,被人用另一種我們尚未知曉的、極高明的手法,覆蓋或者嵌入了一點別的東西。”
他直起身,目光篤定地看向霍嶼和技術人員:“和茶室那幅畫上的鳥眼一樣,我高度懷疑,這裏也被動了手腳。必須進行最精密的顯微結構分析和成分檢測,重點檢測瞳孔中心區域是否存在不屬於原物、或者後期添加的微量物質。”
霍嶼立刻對旁邊的技術隊負責人沉聲道:“記錄清楚。按許先生說的,列爲最高優先級檢測項目。”如果許知言的推測再次被證實,那麼“畫家”這種近乎偏執的、在所有關鍵標記上進行二次“籤名”的行爲模式,將成爲其獨一無二、極具辨識度的犯罪指紋。
“再看看整個現場,”霍嶼繼續引導,他的聲音在空曠而壓抑的套房裏回蕩,“拋開血腥,從你的專業角度,感受一下凶手的……‘布置’,他的‘審美’傾向。”
許知言依言,再次後退幾步,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以一個更宏觀、更抽離的視角,來審視這個被精心打造的血腥“展廳”。他努力忽略那具承載了無盡痛苦的遺體,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緩緩掃過房間的整體布局、家具的材質與擺放角度、色彩的搭配運用,最後再次落在那只巨大的血繪“眼睛”上。
“儀式感……強烈到令人窒息。”許知言的聲音帶着無法抑制的微顫,但他的分析邏輯卻逐漸變得清晰、冰冷,“凶手絕不是在倉促或憤怒中殺人。他是在進行一場……他心目中的‘創作’。”他的目光停留在林瓔被擺弄的姿勢上,“這個姿態,雖然充滿了痛苦,但仔細看,其扭曲的弧度、肢體的延伸感,其實暗合了敦煌壁畫中某些飛天神女,或者更古老的薩滿祭祀舞蹈裏,那種帶有強烈宗教寓意和身體張力的動作。他是在利用一個活生生的、具有極高藝術修養的生命軀體,作爲他最後的……雕塑原材料。”
他抬手指向那只血繪的眼睛,指尖微不可查地顫抖着:“這個圖案,線條異常流暢,結構比例穩定,邊緣清晰。這絕不是在慌亂或興奮狀態下能夠徒手繪制出來的。凶手在完成這一步時,內心極度冷靜,甚至……可能帶着一種沉浸於‘創作’過程中的、病態的‘愉悅’與滿足。”這個認知讓他從脊椎骨裏升起一股寒意。
“還有色彩,”許知言繼續道,修復師對色彩的天然敏感在此刻發揮了關鍵作用,“你們看,整個空間被他刻意調配過:林瓔女士身上飽和度極高的孔雀藍演出服,地毯和被鮮血浸染後呈現的暗紅色,這塊金色奪目的刺繡碎片,以及她本身失去血色的蒼白肌膚……這些高對比度、高飽和度的顏色被他強行組合在這個空間裏,形成了一種強烈、詭異、充滿沖突,但偏偏又……達到了一種扭曲平衡的視覺沖擊力。凶手對色彩的感知和運用能力,絕非業餘愛好者,他一定有相當高的藝術審美素養,甚至可能系統學習過繪畫、設計或色彩理論。”
馬翔在一旁聽得嘴巴微張,忍不住壓低聲音對旁邊的同事嘀咕:“好家夥,這哪是殺人犯,這整個一變態藝術家下鄉采風搞行爲藝術呢……”
霍嶼一個冰冷的眼刀甩過去,馬翔立刻噤聲,做了個拉緊嘴巴封條的動作,但眼神裏的驚嘆號還沒完全消退。
許知言仿佛置身於一個隔絕的頻道,他的目光再次被那塊迦樓羅金翅鳥刺繡碎片牢牢吸住。一個關鍵的聯系,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思維的某個角落。
“霍警官,”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帶上了一絲急促,“迦樓羅金翅鳥,在佛教典籍記載中,是專以龍族(那迦)爲食的護法神鳥,象征着清除毒害、懲處邪惡的力量。”
他的手指隨即指向地面上那只血繪的眼睛:“而這個眼睛的圖案,雖然高度抽象化,但你們看它的基本輪廓——眼型偏長,眼角上挑,眼尾線條銳利延伸……這不像我們普通人類的眼睛,反而更接近古代青銅器,比如商周時期‘獸面紋’或‘夔龍紋’上,那種被稱爲‘臣’字眼的、充滿了威嚴與神秘感的抽象化眼睛造型!”
夔龍紋!又是夔龍紋!與第一名死者趙永案發現場留下的血繪圖案,與三年前那件至今下落不明的國寶“夔龍紋青銅罍”,再次形成了無可辯駁的關聯!
“象征‘懲惡’的迦樓羅神鳥……代表神秘與權力的夔龍之眼……”許知言喃喃自語,感覺自己似乎觸摸到了“畫家”那瘋狂內心世界的一角,“他在模仿……不,他是在扮演!他把自己代入成了執行天罰的‘審判者’角色?而他持續使用這些與三年前失竊國寶緊密相關的元素作爲他的‘標記’,是在向外界宣告,他‘懲戒’的對象,都與三年前那樁未解的懸案、與那些消失的國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他是在……清理他認定的‘罪人’?或者,是在完成某種我們尚無法理解的、未盡的‘儀式’?”
這個推斷讓整個套房內的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幾分。如果“畫家”真的自詡爲審判者,那麼他的殺戮名單,很可能才剛剛開始。
就在這時,霍嶼的手機在寂靜中發出了一聲清晰的震動提示音。他迅速掏出手機,解鎖屏幕,目光落在陳思瑤發來的最新信息上。隨着閱讀,他的眼神如同被淬煉過的鋼鐵,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和深沉。
他收起手機,緩緩抬起頭,目光先是復雜地落在了許知言臉上,那眼神裏包含了審視、權衡,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許先生,”霍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加低沉,每個字都像是經過了慎重的掂量,“技術隊對茶室畫作鳥眼上提取的微量物質,以及從你筆記符號旁提取的礦物顏料顆粒,進行了初步的比對分析。”
“結果怎麼樣?”許知言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覺到霍嶼語氣裏的那絲異樣。
“兩者的基礎成分高度相似。”霍嶼一字一頓,說得非常清晰,“都含有一種極其罕見的、源自某種已滅絕深海貝類的古代紫色礦物顏料。這種顏料的制備工藝極其復雜,幾乎失傳,在現代市場上幾乎不可能流通。”
他話鋒微微一頓,目光如同探照燈,牢牢鎖定許知言的雙眼,語氣帶着一種近乎壓迫性的探究:“但是,關於‘聽雨閣’茶杯上提取到的DNA……”
霍嶼刻意停頓了一下,房間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集中過來。許知言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覺到霍嶼目光中的重量。
“經過數據庫反復比對確認,”霍嶼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水面,“與你的DNA檔案……完全吻合。”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馬翔和其他幾名警員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了許知言,帶着驚訝和審視。霍嶼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許知言,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靈魂深處,審視着他最細微的反應。這是一種無聲的質問:你的DNA,爲什麼會出現在那個關鍵的、凶手可能停留過的茶杯上?
許知言在聽到結果的瞬間,瞳孔也是猛地一縮,臉上血色褪盡。但他並沒有回避霍嶼的目光,也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慌失措或者試圖辯解的神色。相反,他眼中最初的震驚迅速被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了然的憤怒所取代。
他迎着霍嶼審視的目光,坦蕩地,甚至帶着點破罐子破摔的苦澀,清晰地說道:“這不可能是我用的杯子。在我的記錄裏,我從未去過‘流金歲月’會所,更別提在那個茶室喝茶。如果DNA真的是我的,那只可能是有人處心積慮地獲取了我的生物樣本——這並不難,我的公寓並非銅牆鐵壁——然後故意留在那裏,目的就是爲了將警方的視線牢牢釘死在我身上。”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實感。那種因爲記憶缺失而無法自證清明的無奈與憤怒,清晰地寫在他的臉上。
霍嶼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足足有五六秒的時間。許知言的眼神清澈,雖然充滿了疲憊和憤怒,卻沒有一絲一毫撒謊者常見的閃爍與遊移。霍嶼想起了許知言那嚴謹到刻板的筆記系統,想起了他主動提供符號線索、發現錄音被剪輯時的震驚與恐懼,想起了他剛才在現場專業而投入的分析……
理性的證據鏈指向他,但霍嶼的直覺,以及他對人性細微之處的洞察,卻在告訴他,事情或許並非表面那麼簡單。許知言不像是一個能策劃出如此精妙、冷酷連環罪案的凶手,他更像是一個被卷入巨大漩渦中心、自身難保的棋子。
霍嶼眼中的銳利審視漸漸收斂,轉化爲一種更深沉的思慮。他微微頷首,打破了沉默:“我知道。這更證明了凶手,也就是‘畫家’,其嫁禍於你的意圖有多麼明確和迫切。”他巧妙地跳過了對許知言個人是否可信的直接判斷,將焦點重新拉回到案件本身。
“但是,”他話鋒再次一轉,語氣變得有力,“他用來在畫作和筆記上留下隱藏標記的這種獨特礦物顏料,成爲了反向追蹤他的寶貴線索!這種稀有物質,與他可能使用過的致幻植物精油一樣,都指向了一個具備特定知識背景、有能力獲取特殊材料的個體。這是他無法完全掩蓋的‘氣味’!”
許知言瞬間明白了霍嶼的暗示。DNA是“畫家”精心布置的、用來污蔑和幹擾視線的煙霧彈。但他在完成其扭曲“藝術作品”過程中,所執着使用的這些獨特“材料”和“技法”,卻如同他的籤名一樣,暴露了他的知識結構、資源渠道以及內心那股瘋狂的表現欲。
“他用我的DNA來捆綁我,污蔑我,卻又用這種獨一無二的顏料,來籤署他自以爲是的‘藝術署名’……”許知言感到一陣齒冷,渾身發毛,“他真是個……偏執到極點的瘋子……”
馬翔在一旁咧了咧嘴,想吐槽一句“搞藝術的腦回路都這麼清奇嗎”,但在霍嶼無形的氣壓下,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只誇張地做了個抖掉雞皮疙瘩的動作。
霍嶼走到許知言面前,距離近得能看清對方睫毛的顫動。他沉聲道:“你今天的表現,以及你提供的這些基於專業的觀察和推斷,非常有價值。現在,我們對‘畫家’的側寫可以更進一步:男性,年齡可能在30至45歲之間,擁有極高的藝術造詣和審美力,精通或極度癡迷古代藝術、神話傳說乃至祭祀儀式,可能患有自戀型或偏執型人格障礙,控制欲和表現欲極強,自視爲某種超脫法律的‘審判者’或‘藝術家’。他心思縝密,具備很強的反偵察能力,同時擁有專業的化學、藥學或文物修復相關知識,能獲取並運用稀有材料和古代工藝。”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許知言蒼白的臉上,語氣加重:“而且,他對你,許知言,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持久的興趣。他深入了解你的專業領域,精準利用你的記憶障礙,模仿甚至可能試圖引導你的行爲。他似乎在通過這一系列血腥的案件,與你進行一場單向的、扭曲的‘對話’。”
許知言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席卷全身。“爲什麼……爲什麼偏偏是我?我到底……忘記了什麼關鍵的東西?”
“這也是我們迫切需要查清的。”霍嶼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或許所有的答案,都埋藏在三年前那場吞噬了一切的美術館大火廢墟之下。‘畫家’的真實身份,他與你、與失竊國寶、與那場悲劇的關聯……這一切,都是一張巨大拼圖上的碎片,而我們,才剛剛開始着手拼接。”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許知言脆弱卻強撐堅強的樣子,想到“畫家”那肆無忌憚、步步緊逼的作風,一種職業性的警惕油然而生。
“許先生,”霍嶼的語氣緩和了些許,帶着一種近乎笨拙的、卻不容拒絕的關切,“‘畫家’的行爲已經表明,他隨時可能對你造成直接威脅。你的公寓雖然安裝了監控,但並非絕對安全。爲了你的安全,也爲了案件的順利調查,我建議……你這段時間,可以暫時搬到我家去住。或者,我們安排可靠人手,對你進行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
許知言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明顯的抗拒。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語氣雖然溫和,卻異常堅定:“謝謝你的好意,霍警官。但是……不用了。”
他環顧了一下這個令人窒息的凶案現場,又看向霍嶼,眼神復雜:“我的家,是我現在唯一能夠確認、能夠掌控的‘秩序’。雖然它可能並不安全,但那是我對抗遺忘的最後堡壘。如果我連那裏都逃離了,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會更加小心,嚴格按照你們的要求做。而且……我相信,你們不會讓我真的出事,對吧?”
最後這句話,帶着一種微弱的、試探性的信任,讓霍嶼一時語塞。
霍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堅持。他知道,對於許知言這樣被困在時間孤島上的人而言,熟悉的環境和固化的秩序感,或許比物理上的安全更爲重要。那是一種精神上的錨點。
“好。尊重你的決定。”霍嶼點了點頭,“但務必保持最高警惕,有任何異常,立刻聯系我,號碼你已經存了。我們會加派人手,在你公寓外圍布控。”
他抬手,有些生硬地拍了拍許知言的肩膀。這個動作與他平日冷峻的形象有些不符,卻傳遞出一種堅實的、名爲“責任”的力量。
“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接下來的硬仗,還需要你清醒的頭腦。”
許知言看着霍嶼那雙深邃如寒潭、卻在此刻映照出些許溫度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圍雖然氣氛凝重但各司其職、專業高效的警察們,心中那片被恐懼和孤立冰封的角落,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滲入了一絲微弱的、名爲“希望”的暖流。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漂浮在遺忘之海上。
他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拖着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身體,在一名神情警惕的便衣警員護送下,步履有些踉蹌地離開了這個充斥着死亡與瘋狂氣息的地方。
身後,“墨韻軒”的門緩緩關上,將那幅血腥的畫卷與無盡的謎題,暫時隔絕。
但許知言知道,風暴遠未結束。那個自稱“審判者”的“畫家”,依舊隱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用他沾滿鮮血的“畫筆”,繼續描繪着他瘋狂的計劃。而他自己,這個丟失了過去的修復師,必須與身邊這個看似冷酷的刑警一起,在這片真僞難辨的迷局中,艱難地跋涉下去,直到拼湊出最終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