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冬天,像一場沒有硝煙卻無比殘酷的消耗戰。寒風呼嘯着刮過教學樓光禿禿的枝頭,也刮走了校園裏最後一絲輕鬆的氛圍。空氣裏彌漫着油墨印刷試卷的味道、咖啡提神的苦澀氣味,以及一種無聲卻無處不在的焦慮。
課業負擔如同不斷上漲的潮水,幾乎要將每個人淹沒。各科試卷雪片般飛來,模擬考的頻率越來越高,排名表上的數字牽動着每一根緊繃的神經。老師們的語氣愈發急促,恨不得將所有的知識點在最短時間內塞進學生的腦子裏。“時間不多了”、“這是重點”、“必考題型”成了課堂上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
付悠悠將自己更深地埋進了這片題海之中。她桌角的復習資料越堆越高,像一座沉默的小山,記錄着她日夜不輟的努力。她的生活變成了簡單的三點一線:教室、補習班、家中的書桌。畫筆和畫紙被徹底收進了櫃子深處,那個裝着銀杏葉的玻璃罐也被移到了書架最偏僻的角落,蒙上了更厚的灰塵——眼不見,或許心就能更靜一些。
然而,人的身體並非永不停歇的機器。超負荷的運轉,很快帶來了警示。
最初只是偶爾的頭暈和注意力難以集中。她以爲是睡眠不足,便強撐着喝更濃的咖啡。後來,食欲開始明顯減退,媽媽精心準備的飯菜,她常常只動幾筷子就放下,說是“沒時間細嚼慢咽”或者“不餓”。臉色也逐漸失去了紅潤,變得蒼白透明,眼下總是帶着濃重的陰影。
媽媽憂心忡忡,勸她放慢節奏,注意休息。付悠悠總是搖頭:“媽,我沒事,就是有點累。等過了這陣子就好了。”她的眼神裏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堅持,仿佛停下來一秒,就會被後面洶涌的浪潮追上、淹沒。
第一個明顯的信號發生在一個周六的下午。她獨自在家刷一套物理模擬卷,房間裏很安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一道復雜的電磁綜合題卡了她很久,思維像是陷入了泥沼,越掙扎越混亂。她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和心悸,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她想起身去倒杯水,剛站起來,眼前突然一片發黑,無數金色的光點在黑暗中亂竄。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天旋地轉,她下意識地想扶住書桌,卻感覺手臂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哐當”一聲,椅子被帶倒,她也軟軟地癱倒在地板上,額角不小心磕到了桌角,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那幾分鍾裏,她意識是清醒的,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又無力地跳動,四肢冰冷,渾身冒虛汗,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那種失控的、瀕臨虛脫的感覺讓她感到恐懼。她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燈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身體的抗議。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劇烈的眩暈感才慢慢退去。她掙扎着爬起來,扶着桌子,感到一陣陣的後怕。額角被磕到的地方微微紅腫,有些刺痛。她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撲了撲臉,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得像紙,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
她沒有告訴媽媽,怕她擔心,更怕她阻止自己繼續學習。她只是默默地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來,沖了一杯濃濃的糖水喝下去,然後休息了半小時,感覺稍微好了一些,便又坐回了書桌前,拿起那支差點劃破試卷的筆。
然而,身體的警報一旦拉響,就不會輕易停止。
之後又發生了兩次類似的情況。一次是在化學補習班上,老師正在講解一道有機推斷題,她突然感到一陣心慌氣短,視線模糊,不得不趕緊趴在桌子上,假裝記筆記,才勉強沒有暈倒。另一次是深夜,她還在背生物知識點,起來上廁所時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幸好及時扶住了牆,才沒有摔倒。
低血糖。她心裏隱隱有了判斷。但她沒有去醫院,只是去藥店買了一盒葡萄糖口服液和一些巧克力放在書包和書桌裏。感覺不舒服的時候,就趕緊喝一支或者吃一塊。她把這當成了一種必須克服的“小毛病”,就像解一道難題一樣,找到了應對方法就行。
傅子昂隱約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他發現她臉色越來越差,有時課間會看到她偷偷往嘴裏塞巧克力,手指還會微微發抖。他問她:“悠悠,你沒事吧?臉色怎麼這麼白?”
付悠悠總是飛快地把巧克力包裝紙塞進抽屜,搖搖頭,語氣平淡:“沒事,有點餓而已。”
傅子昂不信,但他不敢逼問,怕惹她煩。只能更加留意她,在她趴在桌上休息時,笨拙地幫她擋住窗外刺眼的陽光,或者在她可能要去接熱水時,搶先一步幫她把杯子接滿。
葉霽秋也並非完全沒有察覺。雖然他們刻意回避,但在同一個教室裏,總能捕捉到一些碎片信息。他看到她比以前更瘦,校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他看到她在某次起立回答問題時,身體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手指用力撐住了桌面才穩住;他甚至有一次聞到她身上飄來的一絲淡淡的葡萄糖液的氣味。
他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泛起細密的疼痛。他知道那是低血糖的症狀。他想起了以前她偶爾不吃早飯時,也會有點頭暈,他總是會強迫她吃一點東西,或者在她書包裏塞幾顆糖。
可現在,他連遞上一顆糖的資格都沒有。
那種無力感和擔憂,像藤蔓一樣纏繞着他,與他自身的壓力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窒息。他只能更加瘋狂地投入到練習和申請中,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壓抑住那種想要沖過去關心她的沖動。他的《星光》彈奏得越發感人,卻也越發沉重,融入了無人知曉的牽掛和痛楚。
高三的壓力鍋仍在持續加熱,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付悠悠用意志力強行壓制着身體的不適,將她對未來的全部期望,都押注在這場艱苦的跋涉上。她不知道終點等待她的是什麼,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也絕不會在此刻倒下。
只是那偶爾襲來的眩暈和心悸,像隱藏在平靜海面下的暗礁,提醒着所有人,這場與時間的賽跑,代價可能遠比想象中更加沉重。
高三的重壓,具體而微地體現在每一個細節裏。教室後方的倒計時牌,數字一天天無情地變小,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各科老師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試卷、練習冊、專題突破卷子如同無窮無盡的雪崩,試圖將每一個分鍾都填滿。課間十分鍾變得奢侈,常常被用來爭分奪秒地補覺、啃面包,或者圍着老師問問題。空氣裏彌漫着一種混合着咖啡、風油精和打印紙油墨的、屬於沖刺階段的特殊氣味。
付悠悠感覺自己像一台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起床、洗漱、早餐(常常是囫圇吞下)、上學、聽課、刷題、補習、回家、繼續刷題、直到深夜……周而復始。她的世界被公式、單詞、實驗步驟和答題卡上的鉛筆印填滿,再沒有空隙容納其他情緒。甚至偶爾在夢中,她都在解一道永遠解不出的數學題,焦急地尋找着那個缺失的條件。
那種全神貫注的投入,確實帶來了一種麻木的平靜,暫時隔絕了心口的隱痛。但當身體的警報一次次拉響時,這種平靜就被輕易打破,露出底下脆弱的內核。
那次在家暈倒之後,低血糖的症狀似乎纏上了她。眩暈感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不再僅限於長時間未進食後。有時只是在安靜的晚自習上做着英語閱讀,眼前字母就會突然開始漂浮、重疊,伴隨着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和冷汗。她不得不立刻停下筆,深深呼吸,強迫自己鎮定,然後迅速從書包裏摸出葡萄糖液或者巧克力,幾乎是顫抖着塞進嘴裏。
甜膩的味道在口腔裏化開,能暫時緩解那令人恐慌的虛弱感,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疲憊和對自己身體的陌生與失望。她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討厭這種需要依賴外物才能維持基本運轉的狀態。這讓她覺得自己很脆弱,與她想要變得強大、能夠守護他人的目標背道而馳。
她開始更加刻意地隱藏。在教室裏感到不適時,她會立刻低下頭,假裝撿東西或者系鞋帶,趁機平復呼吸,快速補充能量。臉色太蒼白時,她會偷偷用一點媽媽的粉底液(她以前從不用的)稍微遮蓋一下。媽媽燉的補湯,她即使毫無胃口,也會強迫自己喝下去,然後回到房間,有時會因爲胃部不適而偷偷吐掉。
她知道媽媽擔心。夜裏,她常常能聽到媽媽輕手輕腳走到她房門口,停留片刻,又嘆息着離開。那種無聲的擔憂像另一種形式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她只能更加努力,試圖用更好的模擬考成績來讓媽媽安心,也證明自己的“沒事”。
傅子昂的觀察越來越細致。他甚至能通過付悠悠翻書頁的頻率和筆尖的力度,大致判斷出她當時的身體狀態。一次數學測驗,他坐在她斜後方,看到她寫着寫着,握筆的手突然停頓,指節用力到發白,另一只手則悄悄按住了腹部,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
交卷鈴響後,大家都鬆了口氣,喧鬧着討論答案。付悠悠卻依舊坐在位置上,臉色蒼白,慢慢收拾着文具,動作有些遲緩。
傅子昂擠開人群,走到她桌旁,二話不說,將一瓶剛擰開的功能飲料和一包蘇打餅幹放在她桌上,語氣是強裝出來的不耐煩:“喏,趕緊吃了!看你那臉白的,別等下又低血糖暈過去給我們班添亂!”
付悠悠愣了一下,看着那瓶冒着涼氣的飲料和看起來幹巴巴的餅幹,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她討厭被憐憫,卻又無法否認這一刻這點粗魯的關心帶來的細微暖意。她低聲道:“謝謝。”
“謝什麼謝,趕緊的!”傅子昂扭過頭,耳朵卻有點紅。他不敢看她吃,只是狀似無意地站在旁邊,用身體擋住了大部分投來的視線。
葉霽秋也交完卷,正從過道走過。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掃到了傅子昂放在付悠悠桌上的飲料和餅幹,也看到了她異常難看的臉色和那雙微微顫抖的手。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呼吸都滯澀了。
他想起了以前。以前她稍微有點不舒服,他總能第一時間發現,會緊張地追問,會不由分說地把她拉到醫務室,會笨拙地給她泡紅糖水。可現在,他只能像一個無關的陌生人,眼睜睜看着,甚至連上前詢問一句的立場和勇氣都沒有。傅子昂那帶着保護姿態的身影,更是像一道清晰的界線,將他隔絕在外。
一種尖銳的疼痛和無力感席卷了他。他握緊了手中的筆袋,指甲掐進掌心,強迫自己移開目光,面無表情地快步走出教室。走廊的風吹在他臉上,冰冷刺骨,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窒悶和自責。如果他當時能……如果他不是……無數的“如果”在腦海裏翻滾,最終都化爲了更沉重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只能將這股無處發泄的情緒,全部傾注到夜晚更加瘋狂的練琴中,讓激烈的琴聲暫時淹沒一切。
白楠冷眼旁觀着這一切。付悠悠的身體狀況她也有所察覺,但她對此漠不關心,甚至隱隱有一絲快意。她更在意的是葉霽秋的反應。她看到葉霽秋在看到付悠悠不適時那一瞬間的失態和緊繃,看到他在琴房裏愈發拼命的練習,那種狀態並非全然的投入,反而帶着一種自毀般的發泄。
這讓她感到煩躁。她不希望葉霽秋的注意力以任何方式被付悠悠牽扯,哪怕是擔憂和愧疚。她需要他心無旁騖地走向頂峰,而她,應該站在他身邊那個位置。
於是,她更加積極地出現在葉霽秋周圍,談論的話題永遠圍繞着音樂、伯克利、未來的規劃,試圖用這些宏大而光明的圖景,覆蓋掉那些微不足道的個人情緒和困擾。
“霽秋,聽說伯克利今年的獎學金競爭特別激烈,不過以你的水平肯定沒問題。”
“這首協奏曲的技巧處理,我覺得這裏可以更強調一些,更能吸引招生官的眼球。”
她試圖用這種方式,將他拉回那個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更高級”的世界,一個付悠悠無法進入、也無法造成影響的世界。
然而,葉霽秋的回應總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有時會飄向窗外,或者某個空茫的點,仿佛在透過眼前的樂譜,看着別的什麼。白娜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層看不見的隔閡,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厚。
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緊繃,讓付悠悠感覺自己遊走在某種邊緣。她像一根被拉到極致的皮筋,不知道哪一刻就會突然崩斷。但她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那個醫學的夢想,那個想要變得強大的執念,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光。她只能咬緊牙關,拖着這副不時發出抗議的身體,一步一步,在題海和壓力中艱難前行,等待着那個或許能改變一切的終點。